..續本文上一頁不冠上“本”或“自本”字成爲“本心”或“自本心”時,大多用以指“意識心”;也就是指如“邪迷心”、“惡毒心”、“淨心”、“妄心”等心念狀態的概念。至于“性”或“自(本)性”,如前所述,基于頓教禅法以實現解脫成佛爲其教說宗趣的前提,主要便落在指“真如自性”一義上;其中,則又含括指“成佛因性”和指“佛果體性”等兩種義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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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當“心”作爲“本性心”時,乃是與“真如自性”義同一意指的觀念;甚至,“自覺心”也在“真如自性”的含意範圍之內。前者就作爲“心”本然狀態的體性說,而後者指出了“心”內在具有的價值抉擇能力;“自性”則同時涵攝這兩層意義。因此,籠統說時,[27]《壇經》便不乏可見原該使用“心”表示的狀態,卻使用了“自性”一詞來表說的情況。例如慧能說:
自性迷,佛即衆生;自性悟,衆生即是佛。(《大正藏》冊 48,頁 341 中)(上編 16-6)
自性虛妄,法身無功德。……功德自心作,福與功德別。(《大正藏》冊 48,頁 341 中)(上編 15-4)
“(真如)自性”本身原無所謂或“悟”、或“迷”的問題;就其本質,更不能說爲“虛妄”。因爲:不論就“(真如)自性”的“因性”或“體性”義涵來說,都意指的是一種超越凡常經驗、非相對存在的“真實”(as truth of existence)或“實有”(reality),並不是描述一般經驗或意識對象的概念所能加以形容的;“迷”、“悟”或“真”、“妄”等述詞,理該用于指稱經驗活動現象的“意識心”之上,方具有實義。因此,所謂“自性迷”、“自性悟”或“自性虛妄”,真正意思在指“心”可“迷”、可“悟”,或有“虛妄”、“真實”的差別;不過,由于心的“迷”或“悟”、“虛妄”或“真實”,相應使得“(真如)自性”也或隱覆不見、或顯露呈現,所以籠統地使用“自性”一詞來表達有關心“迷”爲凡、心“悟”成聖的觀點。
對于《壇經》“心”、“性”義涵有異、有同的情況,學者應當優先重視的,無甯是“心”、“性”義涵別異的地方。“心”、“性”有別的深刻意義在于:“心”表說的是人的現實活動與實存狀態,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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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透露了要求實現解脫的內在動源。至于“性”,則在對人的自覺能力有所肯定外,更顯示了解脫境界作爲人存在之本真狀態的意義。
從“心”可迷可悟、或真或妄的實況出發,不僅顯示人的實存狀態有待轉化的課題,同時透露了轉化自身現實存在狀態之爲可能。而“真如自性”作爲人的實存解脫境界,事實上,正須通過“心”地的修行功夫,才能現成。因此,“心”、“性”這種既差別爲二、卻又绾聯合一的關系,便可名之爲:“不一不異”。“不一”,表顯“意識心”是一種必須超越或轉化的實存狀態,與意指解脫境界的“真如自性”並不等值同一;而“不異”則指的是:“真如自性”不能離開“意識心”而可望實存地體證爲解脫境界。
“心”、“性”這種“不一不異”的關系,使得慧能對“解脫”一義的認識,形著爲: “于一切法不取不舍”、[28] “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29]即(面對)一切經驗事相而超越一切執著的見地。這種“面對而超越”的具體曆程,可以總結表爲:察覺自身“意識心”作用的存在實況,經由內在生命中的“自覺心”發動趣求解脫的價值決定,最終“真如自性”現前,轉“迷”開“悟”,因而改變行者自身原先的實存生命機製。
因此,慧能以“識心見性”爲主軸所開示的“頓教”,究竟要如何才能在學人的身心活動中實存地體現,乃成爲一項特別重要的課題。對應這個“功夫如何落實”的問題,慧能于是提出了有關修行功夫的方法與觀點;而這屬于慧能“禅法”的部分,即爲下節所要討論的主題。
叁、頓教禅法的功夫論
禅 ─ 佛法要求解脫人生煩惱系縛,是一種智慧實踐的學問。在理論說明方面,固然須解釋人何以會有煩惱?又爲什麼能夠解脫系縛?然而,更重要的,自該是在要能提出解脫人生煩惱系縛、具體而可行的方法論觀點或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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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前提,在“見性成佛”的頓教理念下,慧能既將修行的意義置諸“心”地轉化的功夫操作上,相應地也就提出了如何“見性”得解脫境界的“成佛”路徑;而其具體內容,便是 “定慧等學”的“無念”、“無相”、“無住”等禅修方法論。
在探討“定慧等學”的禅悟修行方法論內容及其義蘊之前,爲使討論不至于背離“頓教”的一貫精神,應該首先確定慧能有關禅-佛法實踐的根本見地。
慧能在《壇經》中說:
善知識!見自性清淨,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30] (《大正藏》冊 48,頁 339 上)(上編 5-3)
禅 ─ 佛道就在“自修”、“自行”中實現與成就:這是禅宗自達摩(西元?~535 年)以下,不向外求佛的一貫立場;慧能在《壇經》中所有教說,正始終貫徹著這種不離自覺地要求實踐禅 ─ 佛道,而開示解脫方法觀念的精神。因此,在具體地展開如何“見性成佛”的禅修方法指點前,慧能便首先總括地表白了這一根本立場。
然則,學人既已發心修行禅 ─ 佛道,那麼,所謂禅修功夫,又該從何下手呢?在《壇經》裏,慧能爲回應這一有關禅法實踐的課題,便明確提出了:
定慧等學、
無念爲宗、
無相爲體,與
無住爲本,等四大修行方法暨觀念。以下即就此四大要項,分別討論。
(一)定慧等學
大梵寺中,慧能向學衆開示頓教禅法,在講述自己的身世及先前親近弘忍禅修的一段曆史後,首先建立學衆修行禅 ─ 佛道的信心後,[31] 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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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法門,以定慧爲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此義即是定慧等。(《大正藏》冊 48,頁 338 中)(上編 3-2~3)
這是慧能對佛教傳統以來關于“定”、“慧”修行功夫的根本看法;慧能認爲“定”、“慧”作爲佛法的實踐方式,乃是平等、不分先後的一個整體,因此,學人在要實際修學“定”、“慧”功夫以前,首當建立“定慧體一不二”、“定慧等”的正確觀念。
問題是:如果接受佛教傳統以爲“戒”、“定”、“慧”叁學,必須循“持戒”、“修定”而後“發慧”的程序觀,爲什麼慧能教導學人修行,卻認爲不該將“定”、“慧”分別先、後,當作兩截功夫看待呢?
佛教對戒、定、慧叁學的一般看法是:由持戒而修定,然後依禅定而開發智慧。這種由戒而定,因定發慧的佛法修學程序,在教導佛教學衆時,有它作爲說明需要的客觀知識意義,是無可否認的。問題在于:這種依智性活動而成立的觀念分別,一旦具體落實而成爲真正的功夫狀態時,類如“戒”、“定”、“慧”的觀念分別,難道仍舊真實地存在嗎?試看慧能所說:
……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定慧各別;作此見者,法有二相。口說善,心不善:慧定不等;心口俱善,內外一種:定慧即等。自悟修行,不在口诤;若诤先後,即是迷人。不斷勝負,即生我法,不離四相。(《大正藏》冊 48,頁 338 中)(上編 3-3)
由此可知,慧能:“定慧體一不二”、“定慧等”的看法,並不取對佛教觀念從事一種知識性說明的意義,而是站在佛法的具體修行當中,必不容有定、慧“二相”差別的意識,然後方可望得解脫的立場上提出的。“定慧體一不二”說法的意義,並不在爲要诤論修“定”或修“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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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誰先、誰後一問題,而在表示真正的修行,必須遠離對種種概念或意象的執定,否則,相應于“法有二相”,便即顯示出“心”仍處于對立存在的結構或狀態中,那麼,超越尋常意識妄想而作爲人生理想的解脫境界──所謂成佛,也就不曾真正地(呈)現(爲真)實了。
引文所說的“心、口俱善”,除了表示:佛法實踐必須言、行或(身)語、(心)意一致,亦即“定慧等學”的意思外,參照《壇經》另一段文句,更可以發現“心、口俱善”實際上是個有具體所指的說法。慧能說:
總淨心念摩诃般若波羅蜜多……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善知識!摩诃般若波羅蜜是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念心行,則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大正藏》冊 48,頁 350 上)
慧能承繼弘忍門下“念般若”一流的禅法方便;[32]然而,類如道信(西元 580~651 年)教人“稱名念佛”,而須“念無所念”方能證入“一行叁昧”一般,慧能在這裏要傳達的意思,也不外是:能夠藉由“口念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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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經句持誦,理解“般若”的義涵,進入“心行般若”、念念體現“般若”精神的實踐狀態;這樣“心口相應”地修行,方爲真正的 “念般若”。[33]由此可見,“心、口俱善”,並不單只是就心理與生理活動而提出的觀點,尤其指向了更高的精神層次,那就是依解脫之實現或完成而有的說法。
從“心口相應”地“念般若”,終于“心口俱善”、“定慧等”的境界,慧能“定慧體一不二”──禅定不外是智慧實踐的認識,一旦落實在行者的身心修行上具體展開,所謂“定慧爲本”、“定慧等”的禅法功夫,于是便集中以修行“般若”觀慧爲其內容;而這一智慧觀行的“般若”功夫心法,也就具體呈顯在以“無念”、“無相”、“無住”爲主要觀點而展開的慧能禅法教說中。是以,慧能宣稱: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爲宗,無…
《慧能《壇經》頓教禅法論義(陳平坤)》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