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常存的體性可言;“煩惱系縛”是“無自性”地存在著的存有物。于是“解脫成佛”乃成立在這種“煩惱系縛”可以轉化或可以超脫的客觀事實基礎上,“修行”遂得以就“離妄證真”的相對意義而成立,不僅必要而且當該。但不屬于意識的內部構作,或投向身心之外祈求某種客觀存有者的活動型態而已。
《壇經》中“以無住爲本”的說法,原是慧能就人的意識心念活動提出的;而“念念不住”作爲人的存在本性,並轉爲一種禅修方法時,由此要求實現解脫境界,則禅觀功夫必然須從“修心”入手。因此,慧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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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65]要學衆修行無須向外求生他方佛國。說: “心中衆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66] “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作自成佛道”;[67]明解脫不必一定要依外善知識,[68] 但在念念自覺不住境相的當下,便可以直證“真如自性”,成就佛果。[69]
慧能所教這種“于一切法上無住”的修行功夫,如若參照初期禅宗教法,不僅與達摩:“爲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的教說相應,同僧璨(西元?~606年)教人 “放之自然,體無去住”,[70]以及道信: “亦不念佛……直任運,亦不令去,亦不令住”[71]等禅修法門,無疑都是在一貫精神下的觀念産物。不過,可以追問的是:“以無住爲本”,“無住”作爲一種修行方法論或是本體論觀念而出現,如果放在佛教思想發展的傳統脈絡下,就觀念出現的外在因緣尋溯其根源時,能否認爲慧能所說,是有所禀承的呢?[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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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壇經》引用《維摩诘所說經》之文句解說或襯顯某些觀念意旨的情況來看,[73]《維摩诘所說經》對慧能的影響或啓發,無疑將是肯定的。《維摩诘所說經》經中使用種種形象、場景和說法表顯 “菩提無住處”[74]的大乘佛教思想,以及 “不盡有爲,不住無爲”、[75]在世度生的菩薩道實踐精神,歸根究柢,該經的中心觀念之一,便是 “無住”。[76]
在《維摩诘所說經》中,文殊師利一段:“善、不善孰爲本”的追問,經過維摩诘居士就心理層面答覆以“顛倒想爲本”,而終于普遍無限定地宣稱: “……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77]于是使《維摩诘所說經》即令有更多是功夫論觀念的開說,[78] 卻也透露了就 “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79]的立場而指出“無住”爲萬物存在本質時,亦即是說,由此賦予“無住”觀念以本體論的意義內涵了。
問題是:單純從“無住”所具有的本體論義涵這一角度切入,認爲慧能“以無住爲本”的說法,受自《維摩诘所說經》的影響或啓發,[80]或是(事實上)可能而(理論上)合理的推測。不過,設若就慧能頓教禅法的主要意趣觀察,“無住”更明顯是作爲修行方法而提出的功夫論觀念;同時,參照前述:《金剛經》法義對于慧能的自修與教說都具有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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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發的論證,重視“無住”的功夫論意義層面,則應當說:“以無住爲本”受自《金剛經》的啓發,無疑將比《維摩诘所說經》爲更主要而親切。
總結以上論述可知:頓教禅法雖然不是爲了正面提出一種形上學觀念或知識,但是,從慧能的教說中,就理論而言,卻可以發現某種作爲功夫方法論“預設”的本體論觀點;而能明了那作爲理論“預設”的觀念意含,對于整全地理解頓教禅法的內容,與清晰地掌握慧能教說的思維言說脈絡,無疑將是大有助益的。
不過,話雖如此,卻並不意謂:當慧能謂“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時,“于念而不念”、“于相而離相”會歸“于一切法上無住”的“叁無”修行方法,[81]必須先要在客觀上對于人的存在本性,成立一種形上學本體論的觀點後,才能建立或開說。事實上,若就 “即煩惱是菩提”[82]的實存生命活動,“煩惱系縛”與“解脫成佛”不過是學人自身功夫狀態如何所呈顯的兩種實存境界,因此,“叁無”修行在以智慧實踐的解脫論爲主題的頓教禅法裏,並不待要對形上學本體論問題表達看法,才能建立。由禅 ─ 佛法“從證出教”[83]的角度說,與其認爲一種教說對“本體”的肯定是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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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應該說當以“功夫”在解脫成佛這一價值理想要求實現的設定之前,更占有優先的地位。
因此,從佛法實踐的角度說,如同般若教說系統的“空”原是形容般若行者自證境界的一個觀念表示。然而,設若從哲學思維的立場出發,則通過觀察宇宙人生緣起相依的存在事實,而以“緣起”作爲事物存在的根本理法時,即將必然會推得萬有皆爲“無自性”或“依緣性”存在的結論;而就“無自性”而名爲“空”,“空”便有了屬于本體論層次的義涵。更進一步以“緣起──無自性──空”爲觀察、思維經驗事象的認識原則而形成“空觀”;“空”作爲指導修行的一種方法觀念,便無疑有了認識論或功夫論的意義。就《壇經》的“無住”觀念而言,同樣也反映類似般若所教“空”這種統合“本體”、“功夫”、“境界”與“認識”爲一整體的性格內涵;而通過以“念念不住”功夫爲優位的認識,便更能證顯“自性”非指謂“實體”的前述看法,而可說不外即是以“無住”爲其內容本質的一種名詞化表示。[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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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般若行中見自本性
慧能觀察、反省“人”的存在性征,總結“人”爲一種“念念不住”、“念念相續,無有斷絕”的存有者;這種“人”的存有本質的發現,正爲解脫成佛所以可能,與修行功夫之爲必要,提供理解其成立意義的觀念基礎。因此,慧能不僅謂: “……即緣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85]而終于“一念若住,念念即住”,爲煩惱所系縳;並且,即此指點學人:“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的“叁無”修行方法,用以解脫由“妄念”所生的煩惱系縛。這 “即見性成佛道”[86]的禅教開示,固然主要以智慧實踐的功夫原則身分出現,不過,“無念”等觀念隱含的本體論意義,卻同時打開了可以對涉及本體(心性)論與認識論,或境界論與功夫論間之關系的問題做進一步探討的研究向度。
誠如所知:宗教──就佛教而言,即是佛法行者,對宇宙人生本體意義的認識,與自身修證經驗的關系是相當密切的;[87]如前述透過“空觀”修證,進而成立“諸法性空”思想的般若教說,即是一例。《壇經》中相關的觀念表述,也同樣呈顯這樣一種義理型態,或說思想性格;其具體的表現即在:慧能對“自(本)性”內涵及其意義的認識,原與“叁無”等觀念承載的般若觀行,彼此間存在著相互規定的關系。在本節中,即以這關系結構之具體內容爲論究與說明的主題,而嘗試藉此確定地描摹出頓教禅法觀念性格的一個整體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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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即功夫見自本體
承第二節討論所說:“自性”原是可用爲表稱事物性質的一個語詞,並不必然含有價值的意味。[88]然而,當“自性見”習常地被指爲一種“實體見”時,慧能使用“自性”一詞,加以有諸如:“萬法在自性”、“自性含萬法”、“自性能生萬法”等允許兩可闡釋的說法,則《壇經》的“自性”如果遭遇類似懷疑“如來藏說”即是一種“梵我論”的質難,並非不可理解![89]
然而,慧能所說“自性”,真爲一種“實體性存在”嗎?
雖然在第叁節中已經說過:“自性”可以認爲是“無住”乃至“無念”的一個名詞化觀念表示,意指的是智慧實踐的般若作用或實存狀態,並非某種“實體性”的存有者。至于“萬法在自性”、“自性能生萬法”等說法,也主要只在于指出“真如自性”不離一切境遇而存在或成就的意思。問題是:上來說法可否支撐得住“自性並非實體”這一肯定命題,是不免有疑的。爲要解答“自性是實體?非實體?”的疑問,便須做更進一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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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學者的研究,《壇經》的“自性”內涵,除有承自《楞伽經》中“如來藏”思想的部分外,同時也受有般若教說──主要是《金剛經》“性空”觀念的啓發。[90]如果將《壇經》: “自性能生萬法”等說法,置諸《楞伽經》: “……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91]的觀念背景下來理解,那麼,“自性”被視爲一種“實體”,即相當可以理解。問題是:先不論《楞伽經》所說,作爲“善不善因”與“興造一切趣生”的“如來之藏”,應否只是作爲善惡或生死得以成立的基礎,抑或該意義可以獲致解釋的依據之意,而並不指謂一種創生義的本源性存在。[92]其次,回到《壇經》本身,不僅諸如: “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複如是”、[93] “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94]等說法,事實上已經具有解構“自性”可能含有的“實體性”意義之作用;甚至,更重要的是,就慧能開示“見性成佛道”教說,而檢視“自性”所由出現的觀念表述脈絡,即能發現“自性”並不在意指某種“實體”的理論意義背景中被提出的。譬如慧能說:
何名般若?般若是智慧。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名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心中常愚,自言我修。般若無形相,智慧性即是。……迷人口念,智者心行。當念時有妄,有妄即非真性;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善知識!即煩惱是菩提;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大正藏》冊 48,頁 340 上)(上編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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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诳妄,即自是真如性。用智慧觀照…
《慧能《壇經》頓教禅法論義(陳平坤)》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