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說: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承言須會示,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石頭以爲:西土傳來的心傳,就是「道」。人根利鈍,似乎有點差別,而密傳的道,是沒有南北的。那時,正是神會與神秀門下,進行南宗、北宗的抗爭時代。「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是要學者隨說而會(心傳的)宗,不要爭著自立門戶。這是針對南北,也可能不滿洪州與荷澤門下。『參同契』不說佛,不說法,而說是道。南方佛法,本來受到玄學的影響,而把禅學看作玄學,稱參禅爲「參玄」,似乎石頭是第一人。石頭的禅,當然受到曹溪南宗的啓發,直說「即心即佛」。然在石頭與弟子們的問答中,表現出道化的特色,如『傳燈錄』卷一四(大正五一·叁0九下)說:
「問:如何是禅?師曰碌磚。又問:如何是道?師曰:木頭」。
禅與道,是同樣看待的。說是碌磚,木頭,這可說是無義味話,截斷對方的意識蔔度,而實暗示了道無所不在,那裏沒有道(禅)?這所以,道不只是從自家身心去體會,而「要觸事而真」,也就是「觸目會道」。這一接引悟入的態度,是僧肇的,牛頭的,不是曹溪的。禅與道的同一處理,石頭是在曹溪與牛頭的中間,進行溝通的工作。
石頭系再傳到洞山良價(八0七──八六九),法門有了進步,如『宋僧傳』卷一叁「本寂傳」(大正五0·七八六中)說:
「鹹通之初,禅宗興盛,風起于大沩也。至如石頭,藥山,其名寢頓。會洞山憫物,高其石頭,往來請益,學同洙泗」。
洞山起初參洪州門下的南泉普願,僞山靈佑等。後來參石頭弟子雲岩昙晟,問無情說法。昙晟沒有爲他說,後來睹影而大悟,自認昙晟爲師。洞山的禅,是出入于洪州、石頭,近于牛頭而進一步的。洞山依牛頭的「無心合道」而作頌(大正五一·四五二下)說:
「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欲識個中意,一老一不老」。
這一「無心合道」偈,應與洞山的悟道偈(如上已引)相對應。洞山是從道(全體的)的立場來看自己,從自己去悟入于道的。這裏的兩個「無心」,可說「言同意別」。「道無心合人」,是說道體無所不在。道遍身心,並沒有要合人而自然合人的。人呢?雖本來無事,而虛妄如幻,自己與道隔礙了。所以要「無心」──忘卻這一切,才與道相契合。然而,人就是道,並不等于道(全體),因爲是「一老一不老」。這正是悟道偈所說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這是對牛頭道遍(有情)無情,無情本來合道說(有語病)的進一步發展。洞山的弟子居遁,師虔,都談論道與合道。居遁所作的頌(十八首),充分發揮了無心合道的思想。
牛頭宗立「道本虛空」。石頭的再傳夾山善會說:「無法本是道,道無一法,無佛可成,無道可得,無法可舍」(大正五一·叁二四上)。石室善道說:「若不與他作對,一事也無。所以祖師雲:本來無一物」(大正五一·叁一六中)。祖師指慧能,「本來無一物」,與一般通行的『壇經』相合,這是合于牛頭宗意的。到洞山,進一步的說:「師有時垂語雲:直道本來無一物,猶未消得他缽袋子」(大正五一·叁二二下)。
洞山是出入于洪州、石頭,近于牛頭而又有進一步的發展。他是會稽(今浙江紹興縣)人,這裏本來是牛頭宗的化區。早年出來參學,以「無情說法」問昙晟。無情說法,正是從道遍無情,無情有性,無情成佛而來的問題,牛頭宗的主張,是神會、懷海、慧海──曹溪門下所不能同意的。問題在曹溪門下(荷澤與洪州),上承如來藏禅,切從自己身心下手,而不是形而上學本體論的。依佛法,悟入時,是不可說有差別的。在進修的過程中,可能沒有究竟,而到底可以究竟的。圓滿成佛,平等平等。在最清淨平等法界中,一多無礙,相即相入,而決不是「一老一不老」;「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的。嚴格說來,這是玄學化,(儒)道化的佛法。到後來,禅宗互相融入,而臨濟宗與曹洞宗,始終表現其特色。這不只是代表洪州與石頭,更代表東山與牛頭兩大禅系。在禅宗的發展中,牛頭宗消失了,而他的特質還是存在的,存在于曹溪門下,以新的姿態──石頭系的禅法而出現。會昌以後,融合的傾向加深,洪州下也更深一層中國南宗化了。
禅者的風格
禅者的接引學衆,或表示自己的見地,或互相勘驗,都不能不有所表示。然悟入的內容,卻是說不得,表示不到的。無可表示中的方便表示,黃梅門下所傳,是「密作用」,「意導」,「意傳」(「指事問義」,也是方便之一)。到曹溪門下,直指直示,多方面發展,造成不同的禅風。不同的方式、作風,與(區域的)個性有關,也與師門的傳統有關。先說最引人注目的,洪州宗主流所用的粗暴作風。洪州道一開始應用──打,蹋,喝,如 『傳燈錄』(大正卷五一)說: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乃雲: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二四六中)。
「問馬祖:如何是西來祖師意?祖曰:低聲,近前來。師便近前,祖打一掴雲:六耳不同謀,來日來)(二四八上)。
「問馬祖:如何是西來的的意?祖乃當胸蹋倒。師大悟,起來,撫掌呵呵大笑」(二六二下)。
百丈「謂衆雲: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蒙馬大師一喝,直得叁日耳聾眼黑」(二四九下)。
老師對弟子,喝幾聲,打幾下,沒有什麼希奇;慧能也曾打過神會。但在禅門中,這一作風,被證明了對于截斷弟子的意識蔔度,引發學者的悟入,是非常有效的,于是普遍的應用起來。說到打,老師打弟子,同參互打,那是平常事。弟子打老師,如黃蘖打百丈,打得百丈吟吟大笑。強化起來,如道一的弟子歸宗殺蛇,南泉斬貓。道一再傳趙州的一再放火,子湖的夜喊捉賊。見人就用叉叉的,用棒把大家趕出去的。鄧隱峰推著車子前進,硬是一直去,把老師道一的腳碾傷了。這種作風,在一般人看來,「太□生」!「□行沙門」。的確,這如獅子狂吼,懾人心魄的作風,充滿了強烈的力量。在後來的宗派中,這是最有力的一派。使用這一作風的洪州主流,後來成爲臨濟宗。臨濟義玄(八六六卒)用棒用喝,呵佛罵祖。喝,形成不同的作用,而臨機應用,如『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四七·五0四上)說:
臨濟義玄「師問僧: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金毛師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麼生會」?
這是禅宗的一流,不是非此不可的。石頭門下,就不大應用。道一的弟子,懷海的弟子,也部分不應用這一作風。注意這一事實,發現了這是與區域性有關,代表著「北方之強」。如:
南嶽懷讓 金州安康 今陝西安康縣
洪州道一 漢州 今四川廣漢縣
歸宗智常 不明
南泉普願 鄭州新鄭 今河南開封縣
百丈懷海 福州長樂 今福建長樂縣
沩山靈佑 福州長溪 今福建霞浦縣
黃蘖希運 閩黃蘖山 今福建福清縣
趙州從谂 曹州 今山東曹縣
子湖利蹤 澶州 今河北清豐縣
仰山慧寂 韶州懷化 今廣東省
臨濟義玄 曹州 今山東省曹縣
從道一(七四0頃)開始,經百丈懷海到黃蘖希運(卒于大中年,八四七──八五九)──一百零年,都是以江西爲中心地而弘揚,所以也被稱「江西宗」。主要的禅師,多數是北方人。沩山與仰山,出生于福建及廣東,成立的沩仰宗,親切綿密,就沒有大打大喝的作風。百丈與黃蘖,是福建人,在師門的傳統中,也應用這一作略,但比歸宗、南泉、趙州、臨濟,要平和多了。從這一區域的意義去看,石頭門下的大禅師,都是出生于長江流域及以南的,如:
青原行思 吉州 今江西吉安縣
石頭希遷 端州高要 今廣東高要縣
天皇道悟 婺州東陽 今浙江東陽縣
丹霞天然 不明
藥山惟俨 绛州 今山西新绛縣
龍潭崇信 渚宮 今湖北江陵縣
道吾圓智 豫章海昏 今江西永修縣
雲岩昙晟 锺陵建昌 今江西永修縣
德川宣鑒 劍南 今四川省
洞山良價 會稽 今浙江紹興縣
雪峰義存 泉州南安 今福建南安縣
曹山本寂 泉州莆田 今福建莆田縣
玄沙師備 福州閩縣 今福建林森縣
雲門文偃 姑蘇嘉興 今浙江嘉興縣
羅漢桂琛 常山 今浙江常山縣
清涼文益 余杭 今浙江余杭縣
永明延壽 余杭 今浙江余杭縣
石頭下的主要禅師,都是長江流域以南的。禅風溫和,即使是孤高峻拔,也不會粗暴,這代表著南方的風格。例外的是:藥山是山西人,但他十七歲就在廣東潮陽出家,可見少小就熏沐于南方精神中了。還有德山宣鑒,作風與臨濟相近。從來有人懷疑:石頭下不應有這樣的人物,因而相信天皇道悟(德山的師祖)是道一的門下。如知道德山是劍南人,與道一大同鄉,那在洪州禅風極盛的時節,有此作風,是不足爲奇的了。曹溪門下在江南的,石頭與洪州,盡管互相往來,而禅風不同,隱隱的存有區域性的關系。
洪州與石頭門下的作風,都是無可表示中的方便表示。除上所說的打、喝而外,主要的還是語言。不過所使用的語言,是反诘的,暗示的,意在言外的,或是無義味話,都不宜依言取義。此外,是身體動作的表示:如以手托出,用手指撥虛空,前進又後退,向左又向右走,身體繞一個圈子,站起,坐下,放下腳,禮拜等,都可以用作表示。附帶物件的,如拿起拂子,放下拂子,把拄杖丟向後面,頭上的笠子,腳下的鞋子,信手拈來,都可以應用。日常的生活中,如種菜,鋤草,采茶,契飯,泡茶,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可以用爲當前表達的方法。這些,可說是石頭與洪州門下共通的方便。
另有一特殊的,那就是「圓相」,是以圖相來表示的。在禅者的問答中,向虛空畫一圓相,或畫在地上,或身體繞一圓圈,是當時極普遍的,…
《中國禅宗史 下(印順法師)》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