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據胡適考證,認爲王梵志生當隋文帝時,他的詩在唐朝已經很風行。從王梵志的詩裏可以知道,他一生坎坷,飽經憂患,既享受過殷實家庭的溫暖,也嘗過窮苦生活的辛酸,因此詩人把榮華富貴、世態炎涼,以及生老病死,看得十分透徹,終于走上了皈依佛門、尋求解脫的道路,從而寫下了許多宣揚佛教思想的詩作,其中絕大多數是哲理詩和格言詩。有的勸說世人多行善事,有的散布地獄的陰森恐怖,有的講說輪回報應。如他說:“輪回變動急”,“循環作主人”,“身如圈裏羊,命報恰相當,羊即披毛走,人著好衣裳”,“來生報答甚分明,只是換頭不識面”;要想超脫生死輪回,“須入涅槃城,速離五濁地”;爲了離開濁惡世界,就應當“黠兒苦讀經”、“專心念叁寶”,“惡事總須棄,善事莫相違”,否則“平生不造福,死被惡道收”,只能永遠沈淪地獄之中。他還用詩歌形式闡釋禅機佛理,如說“氣實則成我,氣散即成空”,“身如大店家,命如一宿客”,“非相非非相,無明無無明;相逐妄中出,明從暗裏生;明通暗即盡,妄絕相還清;能知寂滅樂,自然無色生”等。王梵志的詩歌通俗易懂,樸素無華;言近旨遠,發人深省;質直清新,淡而有味。口語俚詞,俗諺方音皆可入詩。既明白如話,往往又出乎意料,創造出驚世駭俗、奇崛跌宕的詩歌風格。他常從生活中選取貼切形象的比喻,利用設想奇巧的對比,豐富和開拓詩的藝術境界,于乖巧的調谑中表現出深遠的旨意,産生強烈的藝術效果。王梵志詩從民間歌謠裏汲取了豐富的養料,又在民間廣泛流傳,開創了唐代詩歌中別具一格的通俗詩派。後來寒山、拾得等人的詩作都直接取法于王梵志詩,使通俗化成爲中國佛教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
叁、禅詩是佛教文學的奇葩
中國佛教禅宗創立以後,其思想方法即所謂“禅風”逐漸發生變化。自“不著語言,不立文字”的禅風演變出“文字禅”和“看話禅”。他們善于“繞路說禅”,專在語言文字技巧上用功夫,並且走向詞藻修飾的道路,並采用偈頌、詩歌等文人學士所喜愛的形式,由此發展出引人注目的禅詩。以往論者皆偏重于研究禅宗對中國詩歌的影響,殊不知禅詩本身就是中國佛教文學的一大傑出成就。
所謂禅詩,就是旨在表現“禅悟”這種佛教主觀精神活動的詩歌創作,包括一切以述禅理、抒禅趣、寫禅境爲內容的詩歌作品。述禅理是指采用直接發議論方式表現禅宗哲理的說理諷喻詩,例如,唐代詩僧寒山子詩即多述禅理,“大抵佛菩薩語”。有詩說:“世有多事人,廣學諸知見,不識本真性,與道轉懸遠。若能明實相,豈用陳虛願。一念了自心,開佛之知見。”又說:“報汝修道者,進求虛勞神,人有精靈物,無字複無文。呼時曆曆應,隱處不居存,叮咛善保護,勿令有點痕。”又說:“我見利智人,觀者便知意,不假尋文字,直入如來地。心不逐諸緣,意根不妄起,心意不生時,內外無余事。”又說:“自古多少聖,叮咛教自信。人根性不等,高下有利鈍。真佛不肯認,置功枉受困。不知清淨心,便是法王印。”又說:“寄語諸仁者,複以何爲懷,達道見自性,自信即如來。天真原具足,修證轉差回,棄本卻逐末,只守一場呆。”寒山詩中如此類者多不勝舉,故時人以爲“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也”。抒禅趣,這與搬弄禅語不同,而是借抒情詠物來表現禅理。“禅趣”,也稱“禅悅”、“禅味”,是指禅定時體驗到的那種輕安寂靜、閑適自然的情趣。這種情趣體現了禅宗追求“淨心”、“任性”、“無念”的宗旨。例如,唐代詩僧皎然《題山壁示道維上人》雲:“獨居何意足,山色在前門。身野長無事,心冥自不言。閑行數亂竹,靜坐照清源。物外從知少,禅徒不耐煩。”另一首《送維諒上人歸洞庭》雲:“從來湖上勝人間,遠愛浮雲獨自還。孤月空天見心地,寥寥一水鏡中天。”抒發了那種飄然物外、從囂煩的世界中尋求超脫的情趣。王維有一首《終南別業》也是抒禅趣之名作:“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行到水窮處。無路可走時,一般人或興闌而返,或大爲掃興,但詩人則不然。水窮則止。倘有雲起,便坐而看雲。坐久當還,偶遇林叟,便與談論山間水邊之事。相與留連,則不能以定還期矣。一切都不著意,都不放在心上,只是隨遇而安,決不因水窮無路而擾亂心中的自在平靜。“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形象畫面,恰當地表現了禅宗“任性”、“無念”之旨。寫禅境即寓禅于境。當然其中也有禅理、禅趣,但都隱藏得更深一層。其表層意境則是著力渲染景物風光。正如皎然在《答俞校書冬夜》一詩中所說:“示君禅中境,真思在杳冥。”這禅中境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畫面。禅理、禅趣皆在其中,杳冥精赜,耐人尋味。王維的山水詩可謂寫禅境之極品,如小詩《鹿柴》寫:“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這寥寥二十個字,擇取空山密林之中的一隅,寫出光景明滅的薄暮,表現了禅宗的色空思想。另一首《木蘭柴》:“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岚無處所。”詩中同樣寫黃昏的景色,而把深山幽林換成了廣闊的空間。它用閃爍明滅的筆法,寫到了夕陽的余光在秋山上收斂了,天空中競相追逐著的飛鳥消逝了,一時看到的彩翠分明的山色又模糊了,自然界所呈現的各種景象都是隨生隨滅。點出一切美好事物盡屬光景無常,如同夢幻泡影那樣虛空不實,宇宙間萬象演變的結果亦終歸于寂滅。王維寫景的許多佳句,諸如“白雲回望合,青霭入看無”,“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雲”等都是用閃爍而朦胧的筆調,描寫那種似有似無,若即若離,“色空有無之際”的意境,引導讀者去領悟自然界的無常和不真實。明代胡應麟《詩薮》曾稱王維的詩作“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可見他很善于把抽象的理念寄予在對自然界的描寫之中。禅詩有其獨特的意境,獨特的風格。在禅詩中感情總是平靜恬淡的,節奏總是閑適舒緩的,色彩總是淡淡的,意象的選擇總是大自然中最能表現清曠閑適的那一部分,如幽谷、荒寺、白雲、月夜、寒松,而不是大漠、陽光、桃花、駿馬,就像《竹坡詩話》評論禅詩時說的那樣:“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
禅詩産生的淵源有叁:佛經中的偈頌可以說是禅詩的直接淵源。偈頌本身有一定的韻律格式,譯成漢語,也采用了詩的形式,多爲五、四、六、七言。但翻譯韻文要兼顧內容表達與韻律格式,實在十分困難。于是漢譯佛經的偈頌雖有整齊劃一的格式,卻並不講究音節、韻律,它還不能算是真正的詩。中國禅宗興起後,許多禅師寫出表示自身開悟或向別人示法的詩偈,這些詩偈乃是禅詩的先聲。如慧能所作有名的《示法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龐蘊居士善詩偈,存專集行世,其《示法偈》說:“但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鐵牛不怕獅子吼,恰似木人見花鳥。木人本體自無情,花鳥逢人亦不驚。心境如如只個是,何慮菩提道不成。”靈雲初在沩山,因見桃花而悟道,有偈雲:“叁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這些詩偈雖然技巧上尚不純熟,但已經可以說是很有禅味的說理諷喻詩了,後來許多禅詩創作就是順著這條路子走出來的。如唐代詩僧拾得就說過:“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偈;詩偈總一般,讀時須仔細。”禅詩的産生還受到民間歌謠的影響,在民間廣泛流傳的王梵志的五言詩就包括了許多說理諷喻的禅詩。此外,還有許多禅詩也是采用民歌體創作的,如自在的《叁傷歌》:“世人世人不要貪,此言是藥思量取。饒你平生男女多,誰能伴爾歸泉路。”完全取民間口語,取民歌形式,宣傳釋氏之言。
中國自《詩》、《騷》、漢魏古詩以來的正統詩歌創作也是禅詩的重要淵源。特別是魏晉時期的“玄言詩”和禅詩的關系更爲密切。玄言詩雖以玄學思想爲基調,但在佛教般若文學的影響下,已開始形成一種遊優自得、寂靜恬適的詩境。謝靈運的山水詩則成爲玄言詩向禅詩過渡的中介,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等名句已見禅心。到了唐代,佛教徒有意識地以禅入詩,以詩參禅,更促進了禅詩的興起和發展。但絕大多數的禅詩創作仍不離正統詩歌的深刻影響,且不說王維、蘇轼這樣的文人之作,即使像以通俗見長,把詩作爲參禅悟道的寒山子這樣的詩僧也仍可見受正統詩歌的熏陶之深。如其“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之詩句即出于《古詩十九首》;“踐草成叁徑,瞻雲作四鄰”則出于陶淵明《歸去來辭》和《停雲》;“屋際何所有,白雲抱幽石”則出于謝靈運《過始甯墅》等等。總而言之,禅詩正是在中國正統文學、民間文學與佛教文學的深厚土壤裏開出的一朵奇葩。
唐代既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也是中國佛教的鼎盛時期,這就促成了禅詩創作的繁榮局面。這一時期湧現出許多優秀詩人,創作了大量的禅詩。其中最著名者首推王維。王維,字摩诘,太平人。開元九年登第進士,從此踏上仕途。晚年在辋川別墅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以至終老。王維既是一位有獨特風格的大詩人,又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與當時南北宗的禅師交往甚密,特別是結識南宗神會大師後,曾親聆其傳法心要。神會告訴王維:“衆生本自心淨,若更欲起心有修,不可得解脫。”(見《神會禅師語錄》)也就是說,人們本身就具備清淨本性,因此日常生活就是禅宗所理解的修行。只要“任運自在”,隨心所欲,就可以得到解脫。而如果有意識地“起心有修”,則反而不能達到目的。神會的“大奇”語開啓了王維活潑靈動之心。他對人說:“此南陽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
《中國佛教文化論稿 第六章 中國佛教文學》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