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子。無文字般若的啓導,人們學佛習禅參禅就會成爲隨自意煩惱的口頭禅。
一日惟俨禅師坐次,有僧問:“兀兀的思量什麼
”師曰:“思量個不思量的。”曰:“不思量的如何思量
”師曰:“非思量。”
這則禅堂坐禅問對公案,頗爲精要。坐禅僧都在兀兀地思量嗎
著!不錯,正是要思量。一般人胡說什麼坐禅不能思量,輕安入定則不思量,汝能作到麼
僧問思量什麼
俨師答思量個不思量的。請問,不思量的是個什麼
爲啥又納入思量中
能思量這個不思量的,當然也就非思量了。非思量是形容不思量的現量境。初習禅的僧衆總以爲摒卻思量才是禅道,這便是初參禅的師父們走錯了的第一步。惟俨禅師強調還是要思量著才是初參的功夫。思量你的曾習境,就該打叁十棒,幻想的思量就該打九十棒。這就迫著你思量個不思量的。這個不思量的卻不是在爾心中安放好的,它是心境的主人,爾能見著他的面目嗎
所以我們初參的人還是要思量個不思量的,才巴得上邊。久久用功,自然知道“非思量”的下落。筆者咬文嚼字,說了一羅嗦,自領叁十棒,才酬答得了惟俨禅師的法乳之恩。
一日,僧問惟俨禅師曰:“學人擬歸鄉時如何
”師曰:“汝父母遍身紅爛臥在荊棘林中,汝歸何所
”僧曰:“恁麼即不歸去也。”師曰:“汝卻須歸去,汝如歸鄉,我示汝個休糧方。”僧曰:“便請。”師曰:“二時上堂不得咬破一粒米。”
這裏這個參禅僧卻在禅堂裏磨練出“歸鄉”的本領。他說的歸鄉並不是事實上歸他的故鄉。這一請問非同凡響,惟俨這位禅門宗師是知道歸鄉的消息的,所以向他透露“汝父母遍身紅爛臥在荊棘林中,汝歸何所
”習禅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業行汙染累及法身裏的“父母”遍身紅爛的。猶言自性清淨法身,因業行煩惱而病倒了。遍身紅爛即病相,荊棘林意謂煩惱如荊棘叢林。如此歸鄉情境,參禅僧又如何歸鄉呢
這就引起惟俨禅師爲這僧爲徹的手段來了。惟俨禅師曰:“汝卻須歸去,汝如歸鄉,我示汝個休糧方。”就一般人事來說,哪有不吃飯的人。示他休糧方就是叫他不吃飯,實則是要叫不吃飯的那個人歸鄉。休糧方倒底是啥
就是放棄吃飯,還是早晚上齋堂吃飯,但不得咬破一粒米。若要吃飯,粒粒米都要咬破,又說不得咬破。這個結角羅紋致使參禅僧迷倒之至,甚難醒悟。只有請問歸鄉的這位禅僧才能作到既吃飯又不咬破一粒米。筆者寫到此處,用教下的觀法來通它,卻也很難通得下去。這則公案成了以後曹洞宗的窠臼。但是這位參禅僧卻不僅得到了休糧方,而且得到大休息處,哪裏會出現法身紅爛等事呢
“吃飯不咬破一粒米”,我們就來咬嚼一下這句話。非量之語卻是現量境。容後不得說“穿衣未曾挂著一縷絲”,更不得做了那件事說沒有作。我們一定要打破窠臼,才不辜負惟俨禅師之慈悲也。
一日,惟俨禅師問一僧曰:“甚處來
”僧曰:“湖南來。”師曰:“洞庭湖水滿也未
”曰:“未。”師曰:“許多時雨水,爲什麼未滿
”僧無語。
這則公案甚是有名。這初參僧參禮惟俨禅師,師問從甚處來,這僧老實答話說從湖南來。湖南有洞庭湖,因此俨師又問這僧“洞庭湖水滿也未”,這僧還是老實回答說未滿。惟俨禅師緊挨著又問“許多時雨水,爲什麼未滿”
這老實的初參僧當然無語可對了。我們且將這初參僧放過一邊。請問“洞庭湖水滿也未”,擬喻的是什麼
什麼又是“許多時雨水,爲什麼未滿
”俨師設置這兩問是勘驗藥山會下諸習禅僧。當時惟俨師座下具眼禅僧是有的。其中有人答“洞庭湖水滿也未”,只答一個“滿”字,有人又答道“湛湛的”。對“許多時雨水,爲什麼未滿”
有人答道:“有眼不見,充耳難聞。”這叁個答話的參禅僧,恕筆者不提他們的法名,也勿須提。他們的答語道出他們的體會。我們現在體會這叁個答語,要做到莫逆于心,這樣才不辜負惟俨禅師設此兩問的究竟指意。
以上叁則問對公案,說透了參禅的基本功。藥山禅指要,就是一攬子的公案評講。以下再看朗州刺史李翺參藥山禅的幾則公案,進一步認識惟俨禅師的禅道宗風。
朗州刺史李翺向師玄化屢請不起,乃躬入山谒之。師執經卷不顧。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翺性褊急乃言曰:“見面不如聞名。”師呼太守,翺應諾。師曰:“何得貴耳賤目
”翺拱手謝之。問曰:“如何是道
”師以手指上下曰:“會麼
”翺曰:“不會。”師曰:“雲在天,水在瓶。”翺乃欣惬作禮而述一偈曰:“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李翺字習之,中唐古文運動之文學大師,韓愈退之先生之門人,所著《複性書》爲中唐哲學思想之要著。此刻翺爲朗州刺史,向往澧州藥山惟俨禅師,以刺史之尊貴,屢請不起。這就迫得這位刺史大人不得不親往藥山參禮一番了。翺親自入山進谒惟俨禅師,師手執經卷不予理睬,侍者通報:“太守到了。”李翺則性情褊急地說:“見面不如聞名”,拂袖便出。當知求實者相信“聞名不如見面”之說,不以耳代目。世間好名之徒則往往名不符實。李翺是個求實的學者,他見到惟俨禅師偏偏受不了一點小折騰,因此道出一句譏諷之詞,說“見面不如聞名”。惟俨禅師禅道的修持是到了高層次境界,只輕輕一句道:“太守何得貴耳賤目
”對這句話不要看輕了,卻有千鈞棒的威力。太守此時盛氣稍殺,不得不轉一語,表明他是來問道的。惟俨禅師不以言句引入,因爲言句又要引起一羅嗦的葛藤。手指能示教,比言辭還快利,非有信心善根者,不可能隨指意而悟入也。李翺領旨,但不甚明朗,惟俨禅師即簡言曰:“雲在天,水在瓶。”太守李翺豁然會悟了道是什麼,他心中卻是喜孜孜的,故以“欣惬”一詞描繪之。情不自禁,口吟四句偈,了此一樁參師入道因緣也。
“練得身形似鶴形”這一句描繪了惟俨禅師清癯瘦硬的人中鶴形象。“千株松下兩函經”,正是這兩函經幫助惟俨禅師練得身形似鶴形。兩函是什麼經,就勿庸考證了。這是惟俨禅師住在松林茅棚裏的景況。茅棚上開天窗,可見見天。案上淨瓶裝水,滋養插瓶之花,無花也可蓄水于瓶。“雲在青天”,這樣的景象引人遐思。雲現青天,舒卷自在,這是人們都能體會得到的。青天無雲,萬裏晴空,還要想那雲嗎
這樣分說也是廢話。雲在青天與青天無雲,還是盼切當人自知。不要把筆者的話質以爲實,那就好了。再說“水在瓶”,這叁個字卻成了硬骨頭,需要咬嚼一番。水在瓶滋養插瓶之花,這是常識之見,不要管它了。筆者咬嚼“水在瓶”這叁個字,認爲有叁層含義。即:心源之水在瓶;法源之水也在瓶;禅源之水還是在瓶。水不可能離瓶而獨在,縱然打破瓶子,還是在瓶。這瓶就是指人們五蘊色身的“色殼子”。惟俨禅師並沒有打破瓶子,故說“水在瓶”,這李翺太守也不可能打破瓶子,但領會到了水在瓶的旨意。這樣咬嚼似的分說,是爲了使學人把公案盤剝得熟。真是體會到了,筆者的話都成廢話,罪過,罪過。
翺又問:“如何是戒定慧
”師曰:“貧道這裏無此閑家具。”翺莫測玄旨,師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須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舍不得便爲滲漏。”
這裏“翺又問”說明李翺在藥山惟俨禅師處盤桓了幾日。翺又問,問的是什麼呢
問“如何是戒定慧”。要回答這個問題,法師、經師、論師們不知要說多少什麼是戒什麼是定什麼是慧,那可就麻煩了。藥山禅師此時並不說戒相定相慧相之理趣,只答道“老僧這裏無此閑家具”。這戒定慧倒真的是法王家的家具。沒有這套家具怎麼建立如來法教呢
家具的作用大,功德更大。人本位的佛教,教化天人、阿修羅的佛教就是要有這套家具才行。至于教化利根上士,家具卻成了負擔。這李翺也算得利根的人,惟俨禅師不用戒定慧指教他,戒定慧就成了藥山會裏的閑家具了。對此良深用意,李翺“莫測玄旨”。藥山禅師爲人爲徹,不惜再往下說,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須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舍不得便成滲漏”。“保任”一詞認可了李翺會得向道是扣己而參的本份事。“雲在天,水在瓶”就是本份事。若要弄清“閑家具”反增添一些麻煩。學的時間拉長了,如數他人寶,有礙本份事的參究。惟俨禅師勉勵李翺,叫他“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我們要問,爲什麼人有此氣概,有此作略
這高山深海比喻是什麼
參學人要找到著落才是。筆者是還沒有找到著落的,不敢亂說,恐累及諸善上人。惟俨禅師對李翺這段開示的未了一句說:“閨閣中物舍不得便爲滲漏”。俨師這句話預見似地概括了他在圓寂後興起的曹洞宗的家風。洞山禅師有“叁滲漏”之說,即因緣于此。“滲漏”一辭須得恒常時的咬嚼。咬嚼什麼呢
咬嚼你所悟所知的意象境界即意境是也。什麼又是閨閣中物呢
黃花閨女不出閨門,她所寶愛的是她想象中的情郎。當然钗钏脂粉,也是她所寶愛的。我輩習禅之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丈夫,山頂也不能立,海底也不能行,卻有點象小家子的閨門女兒。若人們不承認這點,也蹦不出這個閨門。情想代替參禅習禅久矣,所以惟俨禅師說“閨閣中物舍不得便爲滲漏”。有些狂禅竟以頑空說禅,有什麼閨閣中物呢
以空說空,處處否定,這正是他們的閨閣中物,狂禅們其知之乎
其下場當然是“具成滲漏”。藥山禅的指要就在杜絕滲漏,這是家風,寸步不得寬讓。曹洞宗能與臨濟禅並駕一馬,馳騁禅道,就靠這杜絕滲漏的功夫。不爾,臨濟宗就迫拶得它如船子德誠大師所言:“藏身處莫蹤迹,莫蹤迹處莫藏身。”正是杜絕了滲漏,才保住了曹洞宗的大駕。待筆者論述曹洞宗時再發揮杜絕滲漏的旨要。
惟俨禅師一夜登山經行,忽雲開見月。師大嘯一聲,應澧陽東九十裏許。居民明晨疊相推問,直至藥山。徒衆曰:“昨夜和尚山頂大嘯。”李翺太守贈詩曰:“選得幽居惬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惟俨禅師山頂大嘯,惹得太守有詩相贈,由此可見,確有此大嘯之事了。禅師大嘯有何因緣
虎嘯生風,這是人們鑒賞得到的。虎善嘯,猛獸多矣,善嘯僅獅虎,然獅吼又不及虎嘯。老虎閑適之時,往往走出洞窟,由虎吻兩側發出嘯聲,由小到大,由細而宏,由促而長。嘯聲作時,寒風起于林泉,山野爲之震動,此虎大王之雄風也。自然界尚有海嘯,卻是雄偉奇觀。海嘯出現在海水平靜時,嘯聲彌滿宇宙空間;海嘯若出現在漲潮之時,雖海潮洶湧澎湃,镗之聲亦不能掩,壯哉偉欤!兩晉名士在登高遊觀之時,往往發出呼嘯之聲,成爲閑適生活之一樂趣。舒出一腔憤懑之氣,展現深遠無遮之意志,洵可樂也!
惟俨禅師山頂大嘯,可想見其嘯聲宏大而悠長,風送嘯聲竟可達數十裏。這證明他的禅道是與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太守李翺會得此意,有詩相贈,“選得幽居惬野情”,這正是俨師日常生活的描繪。這個野字就是原野。大地盡頭,天涯海角,都可見原野。蒼茫無際曠遠之處稱野。這野情可不是凡俗之情,亦非一般習禅之人所能想象。“終年無送亦無迎”,表面看是迎送來參的客人。若用功的禅和子隨內門轉,初念接觸到的就是平心靜氣,這哪裏有迎送之迹呢
終年即年年之意。“有時直上孤峰頂”,好似說長嘯要尋找一個人們不願意爬上的頂峰。“月下披雲嘯一聲”,當知頂峰觀月真是“月到天心諸品靜”。何曰披雲
這所披之雲即遮幛月光的烏雲。把烏雲披開,清光更顯。星月之清光子夜朗然,當人自知之事也。俨師此時大嘯正是人法境的和諧統一。就這四句詩來看,這太守李翺是藥山會下有所得的高人了。
唐太和八年二月,惟俨禅師臨順世,叫雲:“法堂倒,法堂倒。”衆皆持柱撐之。師舉手雲:“汝不會我意”,乃告寂。壽八十有四,臘六十。入室弟子沖虛建塔于院東隅。敕谥弘道大師,塔曰化城。
惟俨禅師得法上首弟子有:潭州道吾山宗智禅師,其法嗣爲石霜山慶諸禅師;潭州雲岩山昙晟禅師,其法嗣則爲瑞州洞山良價禅師;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禅師,其法嗣則爲夾山善會禅師。惟俨禅師這些法子法孫就是以後曹洞宗共所依止的宗師。待筆者編寫“曹洞綱要”時,再詳爲介紹諸師的禅行與宗風。
本文所選公案,依《景德傳燈錄》及《五燈會元》。這兩部書記錄字句略有差異,詳略亦殊,請閱者自行參校。又,筆者寫此《藥山禅指要》並未用明代風行一時的《指月錄》。
《藥山禅指要(本光法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