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化”、“以類相召”等觀念爲內在支撐的。這是中國詩論的根本出發點,情性之生發要行諸詩篇,最終還是要歸于大義和大道,所以劉勰雖然提倡“神思”,“神以象通,情變所孕”,但也不偏廢“心以理應”,並直言“辭之搜易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17]]。曹魏時期的文論家桓範也說:“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18]]
虛雲和尚的詩作之妙,就在于一方面是緣情托興而發,起于性情之吟詠,所以情真意切、不顯枯槁晦澀,另一方面,又不廢大道和大義,還是“原道”之作。虛雲作爲一代高僧,詩作中處處流露出濃厚的禅趣佛境,卻又理由象生、形立道存,使得詩意和佛理不但不彼此傷害,反而能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無論是“修心修道無如悟,談妙談玄總是閑”(《贈五臺山顯通寺智慧師》),還是“山僧獨愧無多供,故遣飛花伴客遊”(《喜胡宗虞居士至山》),抑或“半間茅屋一閑僧,破衲如蓑碎補雲。雨後每栽松柏樹,月前常讀貝多文。”(《隱居九華山獅子茅蓬》),把一個老僧的生活寫得活靈活現,禅佛盡在其中矣。正所謂“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迹可求。”[[19]]虛雲的詩作,便是“尚意興而理在其中”,原道之作,卻有辭章、有意興、有形象、有情感,渾然不顯枯澀古板。“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20]]虛雲的原道之作,正是嘗試著能入其內又出其外,試舉兩例說明:《過崆峒山》:
鑿破雲根一徑通,禅棲遠在碧霞中。
岩穿雪竅千峰冷,月到禅心五蘊空。
《駐雲移石偶題》
最愛寂寥好,亘古忘歲年。隨緣猶不變,不變亦隨緣。
微妙心珠用,圓融性外天。雲移此拳石,已在混茫前。
從這兩首詩來看,無論是意境、辭章還是內含的哲思,都充滿濃厚的禅意佛理,但這些禅意佛理,都是在寫景和記錄日常生活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如行雲流水,不著痕迹,所以充滿了詩境。不是刻意爲了傳播佛理,卻在客觀上實現了“原道”的作用。
虛雲的原道之作甚多,部分是應友人、居士、同道們的懇請所做,如《示林光前寬耀居士》(“人人念佛皆成佛,動靜閑忙莫變差。念到一心不亂處,衆生家是法王家。”)、《贈性淨同參》(天地亦吾廬,心容若太虛。有山能載物,無水不安居。忙著修欄藥,閑來不讀書。未知方寸裏,可得契真如。”)、《壽德恒禅人》(“有人問我山居事,花自芳菲水自潺。”)等,有些偈子和詩作,則直接闡釋佛理,如《參禅偈十二首》(“參禅不是玄,體會究根源。心外原無法,那雲天外天”等)和《心印偈》:
這個微妙義,聖凡本來同。所說不同者,麻外錯求繩。
心已法法通,雨後山色濃。了知境緣幻,涅槃生死融。
尤其是《和陳真如居士》
山重重又水重重,透出重重重見功。
重重妙義重重意,不管東南西北風。
理重重複事重重,方位原無西與東。
遍界不藏真實義,真如如是妙無窮。
直接化用佛家俗語,卻巧用疊字,文從字順,讀來铿锵錯落,深具音韻之美,有佛旨又有詩趣,可謂妙文。此外還有“魔也如如佛也如”(《與李協和居士》)、“無染無汙氣自清,水月鏡花皆幻相。”(《贈江孔殷居士》)“見深見淺由他見,水是水兮波是波。”(《論色空無二偈贈張學智》)等妙句。可見好詩文雖然忌諱板著面孔講大道理,背後卻需要道理的支持“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21]]
虛雲的“原道”之作中,最有趣最成功的或許是《鼓山佛學院學生請題牧牛頌》,組詩共十一首,從“撥草尋牛”、“蓦然見迹”到“逐步見牛”、“得牛貫鼻”,從“牧護調馴”、“騎牛歸家”到“念牛存人”、“人牛雙忘”,將一個禅修過程形象而精妙地描述出來,直至最終“返本還元”、“入廛垂手”。讀來有情趣、有哲理、有禅趣、有生活,實在是難得的情理俱全的佳作。
當然,因爲年齡、閱曆、創作經驗的不同,虛雲的不同時期創作的詩作,也有高低優劣之別。其早期的“原道詩”代表作是《皮袋歌》(“皮袋歌,歌皮袋。空劫之前難名狀,威音過後成挂礙。叁百六十筋連體,八萬四千毛孔在。分叁才,合四大,撐天拄地何氣概。知因果,辨時代,鑒古通今猶蒙昧,只因迷著幻形態。累父母,戀妻子,空逞無明留孽債”等)應該說,略顯直白,有清淺之趣,而稍寡詩意。而同樣是“原道”之作,“最愛僧房閑坐處,一窗明月半簾風”(《題槟榔嶼極樂寺妙蓮師翁手建》)就比早期的作品“非是叁關俱透過,何能火裏種蓮香”(《燕京贈清一和尚》)要“無迹可尋”,更顯高明。同樣,“履聲驚鳥夢,松籁發禅吟。一覽洞庭水,澄清天地心。”(《遊君山》)、“松高容鶴臥,洞古被雲埋。”(《法界寺懷古》)也比“水與心俱定,清光日夜留。有渠容月影,無爾識源頭。”(《陝西太白山鏡池》)、 “無心誰得悟,有鼻孰能穿”(《屈文六居士請偈語》)、“本來無有相,一動便紛纭。”(《示天性》)更近化境。
大體說來,虛雲自作的詩比他應人之請而做的偈子要好,獨居所做比唱誦應酬之作更佳。按住嚴羽的評價,“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22]]虛雲的很多“原道詩”無疑都屬于上乘之作,既有濃厚的佛理禅意,又無迹可尋,通透玲珑。
叁
禅詩的創作,一怕哲學化,二怕大白話。前者幹枯乏味,後者則顯淺陋。須得禅意也濃,詩意也濃,才是上乘之作。詩歌須得“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雖然說“無所感則無詩”,但是“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則不成詩”[[23]]。所以,詩歌能否感悟微妙,並精微地表達出來,是很重要的。
司徒空認爲“韻味”是詩歌最重要的特征。強調韻味要“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才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24]]可見“詞以境界爲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25]]虛雲和尚的詩作便意境紛繁、靈動、豐富。借用王國維的話,有造境,而且“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26]],如“半窗竹色留青影,一枕松聲吼怒濤。”(《贈覺乘上人》),“坐斷千山茅屋月,喚回大地洞中春。”(《懷普陀頂山文質和尚》),又如《紫溪寺》:
紫頂雲深處,清幽路轉頻。
岩花寒照月,修竹翠侵人。
石磬沈朝雨,狂龍徙遠津。
四山歸暮霭,物候一時新。
以及《春雨彌漫不止》:
久雨正初春,郊原四顧新。
寒山增秀色,古磴絕纖塵。
柳欲將舒眼,花癡未展唇。
惟余階畔草,足下尚依人。
有寫境,而且“所寫之境”“鄰于理想”,如“梅花早布人間信,葭管時飛琴上灰。”(《梅開在冬至後一日》)、“長天萬裏無雲夜,月過竹林說向誰。”(《題畫竹》)等,又《陝西保雞鐵佛寺》:
行盡森林裏,一寺白雲邊。
松古如龍活,岩巉疑虎眠。
經聲清徹耳,寒氣曉侵天。
試問龐眉叟,來山住幾年。
有“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薰風拂拂過山家,爲入松陰路轉斜。臨水不聞魚戲藻,到門猶見鳥銜花。”(《大覺寺小憩》)、 “獨坐池邊玩月明,。群蛙閣閣說無生”(《池邊獨坐》)、“人居平楚渾如醉,煙到深山盡是雲。”(《黃山遙望平楚人煙二首之二》)、“半似疏雲半似雨,糢糊山色有無看。”(《終南山翠嶂晴岚叁首之一》)、“瘦骨自憐寒雨夜,棲鳥猶解望晴晖。”(《灣甸土司景紹文專人送袈裟至山問道答以詩》),又如《因護法居士過訪夜話》;
楖欐橫擔不問家,春歸草色漸芳華。
當窗喜見梅添雪,搔首方知鬓上花。
詩苦未谙工與拙,山空那計路偏賒。
霜鍾叩擊松間夢,竹外風移翠影加。
和《暹羅龍蓮寺養病》:
自入龍蓮養病痾,風光恰似老維摩。
束腰尚乏叁條篾,補衲還余半畝荷。
竹簟無塵清夢少,蕉窗有興夜吟多。
明朝若得青蓮約,緩步深山問鳥窠。
更多的則是“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爲我,何者爲物”,如“冉冉殘雲篩露冷,潺潺流水出山叉”(《秋深閱藏有感》)、“樹鎖寒煙天欲雨,霜飛紅葉日臨秋”(《秋日同友遊雲臺山》)“松徑苔深禅院靜,枝頭葉密鳥聲喧。”(《訪大興寺歸元大師》)、“冷然萬法影痕過”(《止水》)等,又如《鼓山雨後晚眺》:
雨醉山初醒,寒光入座微。
荒煙依樹白,落日染山绯。
樵唱采薪返,漁歌罷釣歸。
疏鍾雲外響,驚起鶴橫飛。
以及《普陀山奇峰宿雨二首》:
峭壁奇峰一抹煙,淡雲微雨浸遙天。
隔林石澗添幽咽,似答山僧不二禅。
西風飒飒雨蒙蒙,室冷禅枯意自同。
蓦地一聲來枕畔,閑情吹落萬山中。
虛雲的詩作最難得是,是信手拈來,達到了我顯我隱、收放自如的境界。比如《廬山午夜松風四首》,其中兩首
滿庭白露邑幽蘭,淡葉疏花香半殘。
冷月孤懸人寂寂,松風吹徹夜濤寒。
禅心靜寂白雲中,秋水春山未許同。
惟有松風吹別調,夜深素月已蒙蒙。
是無我之境,另外兩首
山空籁寂念無萦,繞室松濤徹耳鳴。
自是豐幹饒舌慣,常教夜半說無生。
陣陣松風泛海濤,聲聲天樂奏雲璈。
道人夜半清雙耳,獨起添香月正高。
則是有我之境。虛雲和尚的詩歌很注意煉字和煉句,往往著一字而全章…
《托興·原道·意境——論虛雲詩歌的藝術特征(陳潔)》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