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慧日寂寂,定光明明,照無相苑,朗涅槃城”的美妙境界。
法融在《心銘》中對無心的論述亦提到了“心淨”的問題,即“欲得心淨,無心用功”,于此很明確地說明了無心與心淨之間的關系。而無心之所以能達至心淨,其根源在于心性本淨,正所謂“菩提本有,不須用守,煩惱本無,不須用除”,正因爲心之本性清靜無染即心性本淨,所以修行者于修行中的關鍵就是要守住這顆清淨本心,而並非于本心之外另覓一個真心來。故而當緣門問入理“何名如來藏”時,法融的回答則是“覺知色塵是自心現,受想即不生故,即是如來藏”[10],可見如來藏之清靜自性本非外求,一切覺知、受想皆是自心、自性的顯現,而這也同于法融即妄即真,不滅凡情、不離妄想的主張。
由上可見,“無心合道”正是法融思想的核心,但無心之說並非其首創。在其之前的叁論宗大師僧肇的《般若無知論》中就有“生滅者,生滅心也。聖人無心,生滅焉起?”[11]的論述。而僧肇是以不生不滅,非有非無的中道精神爲要旨的,所以他之聖人無心,是指聖心不落入有、無的邊見,而能達到寂然不動,應化無方的境界。反觀法融,其倡導的心性本寂,無心用功,心性本淨,識妄即真的觀點,依然是對叁論學平等無二,無有分別之中道精神的繼承和發揚。
除了“無心用功”,在禅法修習方面法融亦有“絕觀忘守”的主張,在《心銘》中他就說:“靈知自照,萬法歸如,無歸無受,絕觀忘守”,那麼“絕觀忘守”作何解呢?
“絕”有離之意,叁論宗大師吉藏在《淨名玄論》談及智慧與般若的不同時,就曾指出“般若體絕緣觀,智慧名主于觀;般若體絕愚智,智慧名主知照;般若體絕名字,智慧猶涉名言”[12],由此可見般若之體絕于緣觀也就是離于緣觀的意思,法融作爲吉藏的晚輩自然受其影響;而“觀”又是什麼意思呢?觀是止觀的觀,禅觀的觀,意爲觀察,即在禅定狀態中觀想佛教義理或佛的形象。“守”,應當理解爲“守一”或“守心”,“守一”即禅定,坐禅之意,“守心”與“守一”的意思大體相同,但更側重于“守真心”,是旨在斷除妄念使佛性顯現的禅法。當年四祖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提出應從五個方面觀心,其中一個就是要“守一不移,動靜常住,能令學者,明見佛性”[13],而以弘忍爲守的“東山法門”更以“守心”爲一切佛法中最上乘之法。法融從畢竟空的立場,認爲既無能觀之心,又無所觀之境,任何禅觀,無論是觀心還是斷除妄念,都不能成立,所以主張廢止禅觀,也就是“絕觀”或“絕觀忘守”,可見“無心”即絕觀、忘守,不作、不見,不知、不行。
另外,法融認爲“道本虛空”,悟道之法在于“無心用功”、“絕觀忘守”,這也就是說修行者如果能領悟到一切皆空,心亦空寂的道理,就能與宇宙真理相契合,而此也正是般若學所追求的“無所得”之境。“無所得”在大乘中觀學說裏是一種“破而不立”的方法論,被示爲與“畢竟空”相應的般若之智,有了這種智慧,就能領悟到一切皆空,世界萬象沒有差別和對立,一切法平等無二,盡而在對待事物上,既不執著,也不棄舍,最終任用自如。法融“道本虛空”,“無心用功”,“心境寂如”,“絕功忘守”的思想,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的運用和體現,而這也是法融禅學思想的核心要旨。
叁、無情可成佛
法融“無情成佛”之主張在《絕觀論》中有集中討論:
問曰:道者爲獨在于形靈之中耶?亦在于草木之中耶?入理曰:道無所不遍也。問曰:道若遍者,何故煞人有罪?煞草木無罪?答曰:夫言罪不罪,皆是就情約事,非正道也。但爲世人不達道理,妄立我身,煞即有心,心結于業,即雲罪也。草木無情,本來合道,理無我故,煞者不計,即不論罪與非罪。夫無我合道者,視形如草木,被斫如樹木。故文殊執劍于瞿昙,鴦掘執刀于釋氏,此皆合道,同證不生,了知幻化虛無。故即不論罪與非罪。問曰:若草木久來合道,經中何故不記草木成佛,偏記人也?答曰:非獨記人,亦記草木。經雲:于一微塵中,具含一切法。又雲:一切法亦如也,一切衆生亦如也。如,無二無差別。[14]
道是只存在于有情識的事物嗎?道是否也存在于草木這樣的無情之事中?法融指出道無所不遍。但是既然道無所不遍,爲何殺人有罪,殺草木無罪呢?事實上,所謂的罪與不罪,都是根據凡情而規定事理,並非正道。只是世人妄以爲有我,有身,殺則用心,用心則造業,所以這就是罪。草木雖無情,但本來合道,因爲不執有我,所以殺也不計,不論罪與非罪。不執有我而合道者,就是把身體看作草木,文殊、瞿昙,鴦掘、釋氏都是不執有我的,所以他們的行爲也是與道相合的。另外,經中不只獨記人成佛,也記草木成佛,因爲法遍虛空,無處不在。
綜上來看,法融主無情可成佛,有兩個理由,一是“道無所不遍”故草木“本來合道”,二是經中所載“于一微塵中,具含一切法”。事實上,無情成佛之思想亦並非法融之獨創,叁論宗師吉藏在其《大乘玄論》卷叁“佛性”章中即有論述:
問:衆生無佛性,草木有佛性,昔來未曾聞。爲有經文?爲當自作?答曰:……若衆生無佛性,衆生不成佛;若草木有佛性,草木乃成佛。此是大事,不可輕言。……此明理內一切諸法依正不二,以依正不二故,衆生有佛性,則草木有佛性。以此義故,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也。若悟諸法平等,不見依正二相故,理實無有成不成相,無不成故,假言成佛,以此義故,若衆生成佛時,一切草木亦得成佛。故經雲:一切諸法皆如也,至于彌勒亦如也,若彌勒得菩提,一切衆生皆亦應得。此明以衆生,彌勒,一如無二,故若彌勒得菩提,一切衆生皆亦應得,衆生既爾,草木亦然。[15]
由此可見,吉藏之無情成佛說,是建立在“依正不二”的理論基礎上的,因“以依正不二故,衆生有佛性,則草木亦有佛性”,此外,吉藏之同門均正在其《四論玄義》中也有草木有佛性的主張:
今謂理外無有一法,故無有佛性。此則對理外無,故說理內爲有。理內既有,即是假名幻化衆生,因緣衆生故有佛性也。亦得何但是衆生數有佛性,依報草木等亦有佛性。如華嚴經雲:善財童子,禮彌勒樓觀,得爾許法門叁昧。無量經雲:寶樹說法。蓮化世界海水濱樹皆能說法。故亦得雲有佛性。[16]
在均正看來,理外無佛性,原因在于理外衆生不見佛性,而相對于理外無佛性,理內則有佛性,一切衆生都有佛性,甚至依報的草木也有佛性。
可見,法融以“一切法亦如也,一切衆生亦如也”作爲其“無情成佛”的理論基礎,應該說是受到了嘉祥吉藏的影響,亦或可以說是出自興皇法朗門下一脈。
關于法融之無情成佛說,還有一個問題不得不論,那就是無情成佛說的意義。在法融這裏,草木雖屬無情,然久來合道,甚至還得以受記,故而無情與有情本來無差,然而僅理解到這一層面,似乎並未完全理解法融之用意。事實上法融倡無情成佛其用意在于啓悟有情衆生,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縱然無情能說法,甚至“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然而悟與不悟的關鍵卻在于有情衆生,正所謂迷則失佛性,悟可得佛性,無情無我,本來合道,有情衆生,只有認清無我,方能由迷轉悟,佛性顯了。理解到這個層面,就會發現印順法師:“如凡夫不合道,而草木無情久來合道,有些人還不得受記,而草木卻受記,這未免人反而不如草木了”[17]的論述,是對法融的一種誤讀。
四、凡聖不二
法融關于凡聖問題的討論是以“無心合道”的思想爲依托的,而他所持凡聖不二,“無異無不異”的主張無疑也是對般若中道觀的貫徹。
《絕觀論》中緣門問到:“夫言聖人者,當斷何法,當得何法,而雲聖也。入理曰:一法不斷,一法不得,即爲聖也”[18]。此思想自然是基于“無心即真道”的主張,因爲聖人無心、無我、無念、無分別,自然是“一法不斷,一法不得”。相對于“無心”、“無得”的聖人,凡人則表現爲“有心”、“有得”。因爲“若衆生實有心,即顛倒,只爲于無心中而立心,乃生妄想”,可見凡人于無心中立心則有別于聖人,此外,凡夫之人妄有所斷,有所得,而凡有所得,即有虛妄,凡無所得,即無虛妄,聖人無所得,故無虛妄。而“凡夫有身,亦見聞覺知,聖人有身,亦見聞覺知”,他們有什麼差別呢?實際上,“聖見非眼見,聖知非意知”,聖人無凡夫的見聞覺知,而有超凡入聖的境界,聖人並非無所攝取,只是遠離一切分別限量罷了。那何謂“聖見非眼見,聖知非意知”呢?這就好比借光照物,眼睛看到了物體呈現出的樣子,但是眼卻沒有照物之功用。既然聖人有聖境界,那麼“凡夫實有凡境界”嗎?實際上“實無妄有,本來寂滅,但被虛妄計著,即生顛倒”,也就是說凡人所謂的境界,本來爲空的,凡人執空爲有,可見虛妄。
總之,凡人以“有心”,“有所得”出發,執著一切皆真,爲求解脫反倒心生虛妄,而聖人從“無心”,“無所得”出發,認清“無有一法可斷,無有一法要得”,故而無有執著。然一切皆空,凡與聖果有差別嗎?法融回答的明白:“有虛妄故,即論同與不同,無虛妄故,即無異不異”,也就是說有虛妄則凡聖有差,無有虛妄,則凡聖則不二。因爲“空爲道本”,本來沒有虛妄,而所謂的虛妄也只是就俗谛義上所談論的假名而已,正所謂“凡夫之與聖人,二俱是名,名中無二,即無差別,如說龜毛兔角”,可見,凡人與聖人只不過是方便之說,本是假名,就好似烏龜的毛,兔子的角一樣本不存在,然而龜毛、兔角雖不存在,但是龜與兔所代表的道卻不是無,故而“聖人無我而有道”,凡夫以爲有我,有名就好似執著于不存在的龜毛、兔角一般。
由此可見,從俗谛意義上解,凡夫從“有心”出發而生執著,反倒心生虛妄,聖人從“無心”出發而無執著,能夠“無心合道”;而從真谛意義上解,凡與聖都是假名而已,自然無有差別,所以凡聖不二。
五、小結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知,《絕觀論》中法融以“大道沖虛幽寂”爲開端,立“虛空爲道本,森羅爲法用”,可見其以“空爲道本”的判定秉承了叁論宗實相爲空的宗旨;在《心銘》一篇中,他主張“無心用功,絕觀忘守”的修行方式,跟叁論宗的“心性本空”而“無所得”如出一轍,從這點來看他的禅學思想是有別于禅宗叁祖以上“守心”和四祖道信“獨任運”思路的;此外,法融所主的“無情成佛”一說,追其根源,很可能來自于叁論宗師嘉祥吉藏的思想主張;而其“凡聖不二”的主張更是帶有般若中觀學的痕迹。因此可以說,作爲牛頭宗初祖的法融,其禅學思想主要是對叁論宗義學思想的繼承和發揚,他以般若真空爲本的禅學思想,不同于菩提達摩一系以妙有融攝真空的理路,在中國禅宗史上具有獨特之處。
(責任校對:戒毓)
--------------------------------------------------------------------------------
[[1]]道宣《續高僧傳》卷20,《大正藏》第50冊,第605頁下。
[[2]]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7頁。
[[3]]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8頁。
[[4]]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9頁。
[[5]]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90頁。
[[6]]姚秦鸠摩羅什譯《中論》,《大正藏》第30冊,第1頁上。
[[7]]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3,《大正藏》第51冊,第457頁中。
[[8]]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3,《大正藏》第51冊,第457頁中。
[[9]]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7頁。
[[10]]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100頁。
[[11]]後秦僧肇《般若無知論》,《大正藏》第45冊,第154頁下。
[[12]]隋吉藏《淨名玄論》卷4,《大正藏》第45冊,第877頁上。
[[13]]唐淨覺《楞伽師資記》,《大正藏》第85冊,第1288頁上。
[[14]]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91頁。
[[15]]隋吉藏《大乘玄論》卷3,《大正藏》第45冊,第40頁中。
[[16]]隋均正《四論玄義》卷8,《續藏經》第46冊,第612頁中。
[[17]]印順《中國禅宗史》,上海書店,1992年,第122頁。
[[18]]藍吉富《禅宗全書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7頁。
《牛頭宗法融禅學思想探析(劉曉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