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准則的合理性。同時,陸九淵從佛教的“生死事大”出發,認爲去煩惱,免于生死輪回的做法,屬于個人問題的解決,屬于利己爲私的行爲。這同以治國平天下爲目標的儒家經世學說相比,佛教的出世特征是毋庸置疑的。陸九淵進一步分析說:
今習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爲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 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爲教,非爲欲存此而起也,故起存不存,不足爲深造其道者輕重。若吾儒則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釋氏之所憐憫者,爲未去輪回,生死相續,謂之生死海裏沈浮。若吾儒中聖賢,豈皆只在他生死海裏沈浮也?彼之所憐憫者,吾之聖賢無有也。然其教不爲欲免此而起,故其說不主此也。故釋氏之所憐憫者,吾儒之聖賢無之;吾儒之所病者,釋氏之聖賢則有之。試使釋氏之聖賢,而繩之以《春秋》之法,童子知其不免也。從其教之所由起者觀之,則儒釋之辨,公私義利之別,判然截然,有不可同者矣。〔30〕
佛教徒也是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完全去掉儒家的仁義道德,雖然出家,也會上報四恩。〔31〕但是,佛教教義的根本則不在此,故有輕重的不同。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和道德義務,佛教強調脫離生死輪回,所以,佛教即使有與儒家相同的主張,也不能判斷儒佛兩家在根本的原則上相同。
王順伯對陸九淵的回答還提出過異議,陸九淵又詳細地從叁個方面分析了釋氏爲私、爲利的理由。
其一:
來書所舉愛涅槃,憎生死,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回;不了四相者,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回。四相雖有淺深精粗,然其壽者相,亦只是我相。根本潛伏藏識,謂之命根不斷,故其文曰:“若有人贊歎彼法,則生歡喜,便欲濟度;若有人誹謗彼所得者,即生瞋恨。” 此亦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回。又如來教:“因地法行,亦無身心受彼生死。”正是免得生死,出得輪回。伊川先生有曰:“釋氏只是理會生死,其他都不理會。”近有一前輩參禅,禅叢中稱其所得,一日舉伊川先生之言,曰:“某當時若得侍坐,便問道,不知除生死外更有甚事?”不知尊兄所見,與此人優劣如何?若尊兄初心不爲生死,不知因何趨向其道?
佛教追求涅槃,憎恨生死,其實卻是因爲不免生死,不出輪回;佛教追求不著相,卻還是著了“壽者相”、“我相”,因爲“若有人贊歎彼法,則生歡喜,便欲濟度;若有人誹謗彼所得者,即生瞋恨” ,其喜怒之心仍然未能消除。即使有的佛教徒免得生死,出得輪回,只能說明佛教最終還是爲了解決個人的生死問題。
其二:
來書:“實際理地,雖不受一塵,而佛門事中,不舍一法。”若論不舍一法,則虎穴魔宮,實爲佛事;淫房酒肆,盡是道場。維摩使須菩提置缽欲去之地,乃其極則。當是時,十地菩薩猶被呵斥,以爲取舍未忘,染淨心在,彼其視吾《禮》、《詩》、《春秋》,何啻以爲緒余土苴。唯其教之所從起者如此,故其道之所極亦如此。故某嘗謂儒爲大中,釋爲大偏。以釋與其他百家論,則百家爲不及,釋爲過之。原其始,要其終,則私與利而已。
《景德傳燈錄》卷九載有沩山靈佑禅師的語錄:“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其本意是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這個思想在《維摩诘經》中有充分的反映,屬于世間與出世間圓融不二的大乘主張。陸九淵認爲,佛教如果真的“不舍一法”,那就可能無處不是佛事,所謂“虎穴魔宮,實爲佛事;淫房酒肆,盡是道場”;佛教如果真的“不受一塵”,那只會視儒家的詩書禮義如土芥,還有什麼公心可言呢。所以,佛教從根本上講違背了儒家的中道,是爲了私與利。
其叁:
來教謂:“佛說出世,非舍此世而于天地外別有樂處。”某本非謂其如此,獨謂其不主于經世,非叁極之道耳。又謂:“若衆聖所以經世者,不由自心建立,方可言經世異于出世,而別有妙道也。”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豈是別有妙道?謂之典常,謂之彜倫,蓋天下之所共由,斯民之所日用,此道一而已矣,不可改頭換面。前書固謂今之爲釋氏者,亦豈能盡舍吾道,特其不主于是,而其違順得失,不足以爲深造者之輕重耳。〔32〕
王順伯指出,佛教說的“出世”,並非是指要離開這個塵世之外去建立理想王國;佛教提倡的“經世”精神是不執著于自我。陸九淵並不否認這一點,而是強調,佛教的基本精神並非爲了“經世”,以經世而言,儒家是叁教中最主要的一家,它所提出的政治主張和倫理准則,是其他兩家所不能達到的。
陸九淵對于儒家和佛教的根本差異的辨析不僅具體,也非常深刻。張立文先生指出:“陸九淵以公私和義利區分儒釋,不僅表明了自己學說與佛教學說的區別,而且抓住了儒釋在倫理道德上的重要分歧。”〔33〕這個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不過,如果僅僅從公私或義利之辨來斷定陸九淵的儒佛之辨的意義是不夠的,而且還可能誤入歧途。因爲公私之辨是宋代理學家關于儒佛之異的共識,並非陸九淵一人所獨有。以下僅列二程、朱熹的幾段言論即可看出。二程說:
聖人至公,心盡天地萬物之理,各當其分。佛氏總爲一己之私,是安得同乎?聖人循性,故平直而易行;異端造作,大小大費力,非自然也,故失之遠。〔34〕
釋氏之學,又不可道他不知,亦盡極乎高深,然要之,率歸乎自私自利之規模。何以言之?天地之間,有生便有死,有樂便有哀,釋氏所在,便須覓一個纖奸打訛處,言免生死,齊煩惱,率歸乎自私。老氏之學,更挾些權詐,若言與之,乃意在取之,張之,乃意在翕之;又大意在愚其民而自智,然則秦之愚黔首,其術蓋亦出于此。〔35〕
聖人以生死爲常事,無可懼者。佛者之學,本于畏死,故言之不已……至于學禅,雖異于是,然終歸于此,蓋皆利心也。〔36〕
至公無私,大同無我,雖眇然一身,在天地之間,而與天地無以異也,夫何疑焉?佛者厭苦根塵,是則自利而已。〔37〕
要之,釋氏之學,他只是一個自私奸黠,閉眉合眼,林間石上自適而已。〔38〕
朱熹並不滿意陸九淵的公私之辨,他說:“至如《與王順伯》書,論釋氏義利公私,皆說不著。蓋釋氏之言見性,只是虛見;儒者之言性,止是仁義禮智,皆是實事。今專以義利公私斷之,宜順伯不以爲然也。”又說:“向見陸子靜與王順伯論儒釋,某嘗竊笑之。儒釋之分,只爭虛與實而已。” 〔39〕朱熹雖然也說公私義利問題是儒佛的分歧,但卻放在“第二義”,他認爲儒佛最大的分歧是“實”與“虛”,〔40〕前者是表面的問題,後者則是深層的問題。當然,陸九淵也曾聲稱他的學問“只是一實”,但顯然沒有朱熹那樣強調儒家本體意義上的“真實”。這是陸九淵與朱熹在學術思想上的又一個分歧。
陸九淵與王順伯討論儒佛之異的時間是在宋孝宗淳熙叁年(1176),時年38歲。〔41〕早前一年,陸九淵與朱熹舉行“鵝湖之會”。陸九淵與王順伯關于儒佛之辨的討論在一定程度上與朱熹的批評有關,是對朱熹斥陸學爲“禅學”的回應。盡管如此,陸九淵在與王順伯的討論中始終保持了理性的心態,沒有對佛教進行情緒性的抨擊。有人問他:“作書攻王順伯,也不是言釋,也不是言儒,惟理是從乎?”他回答:“然。”〔42〕
四、余 論
宋代的理學家出于複興儒學的目的,都有排斥佛老的言論,但在具體的態度上,則不可一概而論。像張載、二程、朱熹、張栻等人,他們既“出入于佛老”,又嚴于“儒佛之辨”,其辟佛的態度相當嚴厲和堅決,而陸九淵對佛教則寬容得多。通讀陸九淵的文集,讀者會發現,陸九淵雖然以儒學的正宗自居,卻不公開主張排斥佛教。這從陸九淵的“佛老非異端”、“儒佛不相害”等觀點中便可以得出結論。當然,陸九淵也有公私之辨,認爲儒家主“公”,佛教主“私”,卻沒有敵視佛教。正如陸九淵所聲稱,他一生幾乎不談儒佛之辨,公私之辨是爲回應王伯順之請而作,也有回應朱熹斥陸學爲“禅學”的目的。而陸九淵在回答王伯順的第一封信中就表明了儒佛之間最大差別:儒家要盡人道,就必須講公義,佛教要去煩惱、免生死輪回,就必須講生死,這是“立”教的根本的不同;儒家主“經世”,所以是“公”,佛教主“出世”,所以主“私”。在陸九淵那裏,“公”和“私”只是事實的存在,而非是非的判斷。陸九淵曾有言:“諸子百家,說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處未是。佛老亦然。” 〔43〕又說:“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44〕“立處未是”、“道偏”是說佛道的“立場不同”、“宗旨不同”。陸九淵作爲一個儒者,他不可能主動站出來贊揚佛教,但從他的整個思想言論中可以推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佛教雖然不能像儒家那樣可以經世致用,卻可以滿足人生的其他需要。
〔1〕《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二先生語一》,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頁。
〔2〕同上,第38頁。
〔3〕《朱子語類》卷一二六,第301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4〕《進學解》舊說作于唐憲宗元和八年(813),稱:“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于業,可謂勤矣。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顯然是指佛、老爲異端。但作于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的《谏迎佛骨表》卻稱佛教爲“夷狄之一法”。在韓愈的其他文章中也沒有異端之說。可見韓愈並沒有明確的異端之辨。
〔5〕《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先生語二上》:“今異教之害,道家之說則更沒可辟,唯釋氏之說衍蔓迷溺至深。”
〔6〕《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伊川先生文七》,《二程集》第638頁。
〔7〕《朱子語類》卷一二六《釋氏》,第3039、3040頁。
〔8〕同上,第3040頁。
〔9〕《陸九淵集》卷叁四《語錄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02頁。
〔10〕《陸九淵集》卷叁十四《語錄上》,第423頁。
〔11〕程頤《明道先生行狀》記程颢之言曰:“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爲無不周遍,實則外于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于此。自道之不明也,邪誕妖異之說競起,塗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汙濁。雖高才明智,膠于見聞,醉生夢死,不自覺也。是皆正路之蓁蕪,聖門之蔽塞,辟之而後可以入道。”《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二程集》,第638頁。
〔12〕語出韓愈《原道》:“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
〔13〕《陸九淵集》卷二十四《策問》,第288、289頁。
〔14〕今人楊伯峻將此處譯爲:“批判那些不正確的言論,禍害就可以消滅了。”大致與陸氏看法接近。
〔15〕王通在《中說》(又名《文中子》)中首次提出了“叁教可一”的觀點。他認爲,雖然儒家無疑是治國安邦的指導思想,但如果一味迷信儒家的學說而取締佛、道兩教,那樣只會造成“推波助瀾,縱風止燎”。王通看到了曆史上封建帝王采用行政和暴力手段消滅佛教和道教,不僅不能達到目的,反而使得二教愈演愈烈,聲勢不斷壯大,這個事實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叁教都有其深厚的社會基礎和思想基礎,不是靠人爲的手段可以隨意廢除的。
〔16〕《莊子·齊物論》:“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17〕《陸九淵集》卷叁十五《語錄下》,第474頁。
〔18〕《陸九淵集》卷叁十四《語錄上》,第426頁。
〔19〕《朱子語類》卷一二六,第3015頁。
〔20〕《陸九淵集》卷二《與王順伯》,第16頁。
〔21〕《佛祖統紀》卷五十四雲:“宋明帝幸莊嚴寺,觀叁教談論”,可知劉宋時已有叁教辯論的活動。
〔22〕《陸九淵集》卷叁十五《語錄下》,第437頁。
〔23〕同上,第438、439頁。
〔24〕《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56頁。
〔25〕《朱子語類》卷一二六,第3036、3037頁。
〔26〕《陸九淵集》卷叁十四《語錄上》,第408頁。
〔27〕《陸九淵集》卷二《與王順伯》,第19頁。
〔28〕同上,第17頁。
〔29〕《孟子·梁惠王上》載:“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要梁惠王重義而輕利,反對只講個人私利而不講天下公利的行爲。實際上,孟子說的 “義”就是“公利”之“公”,“利”就是“私利”之“私”。
〔30〕《陸九淵集》卷二《與王順伯》,第17頁。
〔31〕佛教的“四恩”一般是指父母恩、衆生恩、國土恩、叁寶恩。
〔32〕《陸九淵集》卷二《與王順伯》,第20頁。
〔33〕張立文:《心學之路——陸九淵思想研究》,第205頁。
〔34〕《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四,《二程集》第142頁。
〔35〕同上,第152頁。
〔36〕同上,第1171頁。
〔37〕同上,第1172頁。
〔38〕同上,第408頁。
〔39〕《朱子語類》卷一二四。
〔40〕劉立夫:《朱熹的儒佛之辨》,《哲學研究》2008年第11期。
〔41〕《陸九淵集》卷叁十六《年譜》載:“淳熙叁年丙申,先生叁十八歲。與王順伯書,再書。”
〔42〕《陸九淵集》卷叁十五《語錄下》,第447頁。
〔43〕《陸九淵集》卷叁十五《語錄下》,第454頁。
〔44〕同上,第467頁。
《陸九淵的佛教觀(劉立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