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聖容不行一步”,一件上衣(郁多羅僧)用了四十多年,一個座具(尼師壇)用了一輩子,所食必用“粝蔬”,所居必是偏房,乃至掬泉而飲,以紙爲衣。他這樣做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節儉,而是“細行修心”,“徇律法之製”,一舉一動,都完全依照律法,從而達到修心養性的目的。別人都認爲這是苦行,他卻樂在其中,不以爲苦,道是以此細行,除衆生妄。玄朗真正做到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完全符合律製佛法,可謂念念是道,“步步踏佛階梯”。
玄朗雖然生活儉樸,被人視爲苦行,但他依然蹈乎中道,並未損害身體。非但如此,他的身體還非常健康,“心不離定中,口不嘗藥味,耄期之歲,同乎壯齡”,不僅沒得過病,八十歲時還像壯年人一樣。這或許是值得營養學家和醫學家研究的一個特例,但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正是修習止觀而有實效的表現。
玄朗的實修功夫,在天臺宗曆代祖師中可能是最高的。這一方面是由于玄朗本人的嚴于律己,也有賴于天下安定、諸緣俱足的外在環境,使他能夠不受幹擾地宴坐左溪四十多年。他恰恰生活在唐朝最爲興盛的時期,這是多數祖師無法具備的,其于安史之亂前入滅,不知是一種巧合,還是有意爲之。
據李華《碑》,玄朗臨終前告門人曰:“吾六印道圓,萬行無礙,戒爲心本,汝等師之。”這段話,《佛祖曆代統載》作“吾五印道成,萬行無得,戒爲心本,爾等師之”,16《天臺九祖傳》作“六即道圓”17,《佛祖統紀》亦然18。“印”與“即”形似,二者皆有可能。如果是“六印”,則有可能是密教法門,大藏中有題名菩提流志譯的《佛心經品亦通大隨求陀羅尼》經,其卷上有六種印契:第一菩提心契;第二菩提心成就契;第叁正授菩提契;第四如來母契;第五如來善集陀羅尼契;第六如來語契19。六印法門在現代得到元音老人一系的弘揚,頗有影響。不過此經名不見于《開元錄》,內容上也有些問題,可能是後世所編的僞經。《佛祖曆代統載》爲禅宗著作,天臺宗的史料都作“六即”,因而可能《全唐文》本和《佛祖曆代統載》有魯魚之訛,不能由此說玄朗修習過密教法門。這表明他已經證得了六即,達到了究竟地位,而且于叁千威儀、八萬細行都能具足無礙,這種境界確實不是他人所能及的。他入滅之後,鄉人夢中見其居寶閣第四重,論者以爲是指第四重天兜率天宮,表明他已經往生彌勒淨土。
玄朗生活的時代和地域,既有天臺宗,又有律宗(包括南山和相部二宗),禅宗南宗和牛頭宗也非常活躍,北宗也開始向這裏滲透。玄朗從當時東南最爲著名的大律師光州道岸受具,並從學律範,也結識了體公等不少同學法侶。光州道岸爲文綱弟子,可能在從學文綱時還受到了文綱同學玉泉弘景的影響,對天臺宗也有一定的了解,因而其弟子中有不少是修習法華叁昧,兼學天臺宗者。弘景的親傳弟子鑒真在玄朗晚年也到東南傳法,因而天臺宗與律宗的關系比較密切和融洽。玄朗和兼屬叁論宗與禅宗的牛頭宗不知關系如何,如果恭禅師真是屬于牛頭宗,自然關系密切。當時除改換門庭的牛頭宗一支獨盛外,整個叁論宗已經是不絕如縷了。
除律宗外,對玄朗一生有重大影響的莫過于禅宗南宗了。他最初從六祖弟子印宗受學禅律,討論經義,後來又與原爲同門至交的永嘉玄覺發生爭論。他與玄覺的友誼和分歧最爲令人關注。玄覺和他本爲同門,同在天宮慧威門下,後來玄覺又受玄策啓發,到曹溪參拜六祖,結果一宿得道,並從此名震天下。對于玄覺的轉投禅宗,玄朗的態度如何難以悉知,有說玄覺往參六祖就是因爲受了玄朗的激勵,這是後起之說,可能性其實不大。當時天臺本宗人才稀少,天宮門下只有玄覺和玄朗二人最爲傑出。即便不去參拜六祖,受其心要,玄覺也同樣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二人同心協力振興天臺,總比玄朗一人孤軍奮戰要好,當然可能這樣會有誰是八祖的問題,但玄朗絕對不會如此計較的。據前,在得知玄覺轉投禅宗後,玄朗特意致書玄覺:
自到靈溪,泰然心意。高低峰頂,振錫常遊;石室岩龛,拂乎宴坐。青松碧沼,明月自生;風掃白雲,縱目千裏。名花香果,峰鳥銜將;猨嘯長吟,遠近皆聽。鋤頭當枕,細草爲氈。世上峥嵘,競爭人我;心地未達,方乃如斯。倘有寸陰,願垂相訪。20
這封書信後來題名爲《婺州浦陽縣佐溪山朗禅師召大師山居書》,而從書中卻看不出召其山居之意,只是委婉地請其入山相訪。依玄朗本意,恐怕不只是請其入山訪問,而是欲邀之同弘臺宗。書中關鍵的話是“世上峥嵘,競爭人我;心地未達,方乃如斯”,特別是後兩句,頗有批評玄覺未明心地之義。
玄覺的回信出人意料地十分激烈,贊甯謂之“覺由是念朗之滯見于山,拘情于講,回書激勸。其辭婉靡,其理明白。俾其山世一如,喧靜互用,趣入之意,暗诠如是,達者韪之”21。其實玄覺的回書其理明白是真,其辭婉轉是假,其中當然有勸導之意,不過表面看來,竟像是攻擊,頗有不能仁恕之感。玄覺的回書不光是對暗示其“心地未達”的回擊,更是明白表示他已經有了別的選擇,不可能再去弘揚天臺教法。或許玄覺還想讓玄朗明了禅宗,頓悟心印,不過這種意圖也不好明白相示。
二人之書已經明白顯示立場不同,見地有別,同門友誼雖然還在,宗途不一已不可回。總的來說,這次爭論給的印象是玄朗境界不夠,至少不如玄覺,一經贊甯等中立者的傳揚,更是成爲口實,加上後來玄覺的名聲遠遠超過玄朗,就連天臺宗後輩都認爲玄朗之時“明道若昧”,無所建樹,當然不會有人理解玄朗的苦心了。
玄朗與玄覺,一重實行,一重理悟,各有千秋,難分高下。玄覺固然天才特拔,無人可及,而玄朗萬行無礙、終身不易也是極爲難得的。玄朗未必不知“山世一如”,也未必“見山忘道”,但他認爲山中修道,更加容易。如李華《碑》有人“又問曰:“山水自利,如聚落何?””這顯然是對玄覺之說的模擬,玄朗對曰:“名香挺根于海岸,如來成道于雪山,未聞籠中,比大遼廓!”這也是對玄覺回書的回答。即使是玄覺本人,也得承認玄朗之說無誤。據《楞伽師資記》:
又問:“學問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五祖弘忍)答曰:“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原作城)大樹,後乃堪爲棟梁之用,故知棲神幽谷,遠離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甯,從此道樹花開,禅林盰出也。”22
這一問答與前說幾乎完全一樣,玄覺該不會指責五祖滯山忘道吧。其實玄覺本人也是山居修禅,“于岩下自構禅庵”,“滄海蕩其胸,青山拱其背,蓬萊仙客歲月往還,華蓋煙雲晨昏交集”,和左溪並無差別。玄覺“絲不以衣,耕不以食,豈伊莊子大布爲裳,自有阿難甘露作飯”,23似乎也是頭陀苦行,雖然可能不如左溪那樣嚴酷,卻也相去不遠。這充分表明玄覺並不反對山居頭陀,只是恐怕見山忘道。左溪也曾出山弘法,並未滯于一山,即使身不出山,也絕非不理世事,而是弘道不止,誨人匪倦,講不待衆,與只求自利者絕異。
除印宗、玄覺外,玄朗與玄策的關系也是值得關注的。玄策啓發玄覺往參六祖,使天臺宗少了一個大將,然玄策又授荊溪湛然止觀,並令之往從左溪,又使天臺宗添了一個中興功臣。玄策既然能授湛然止觀,則他本人同樣是精通天臺教法的。從玄策的年齡和經曆來看,他既可能是天宮慧威的門人,也有可能是法華智威的弟子。四人都是兼通兩宗,玄策玄覺自天臺而入禅宗,左溪荊溪自禅宗而入天臺,很有意思。
遠公不過虎溪,影響遍及天下;玄朗宴坐左溪,弟子無遠弗屆。事實上,在玄朗之時,天臺宗已經呈現中興之勢,門下有許多著名弟子,不少新羅僧人也慕名而來。付法弟子有:衢州龍興寺道賓、淨安寺慧從、越州法華寺法源、神邕、常州福業寺守真、蘇州報恩寺道遵、明州大寶寺道原、婺州開元寺清辨、禹山沙門神迥、婺州靈隱寺元淨、棲岩寺法開、杭州靈隱寺法真、靈曜寺法澄、婺州開元寺行宣、常州妙樂寺湛然、建寺的靈禀、新羅僧法融、理應、英純等。
玄朗的弟子,李華《碑》提到的有十七人,值得琢磨的是,稱道賓、法源、神邕、元淨、法開、道遵“皆菩薩僧,開左溪之密藏”,守真、法澄、法真、道源、慧從、清辨“純得醍醐,飽左溪之道味”;行宣、湛然爲入室弟子,見如來性,專左溪之法門;諸新羅弟子宏左溪之妙願。似乎並無特別地區分高下,然而湛然沒有突出的地位則是可以肯定的。而在僧傳中只提到道賓、慧從、法源、神邕、守真、道遵、道源、清辨八人,加上爲其寫“真贊”的神迥和建寺的靈禀,一共十人,連湛然的名字都未提及。僧傳是根據當時刺史張成绮的《行狀》而作的,屬于當時實錄,可見左溪入滅之時,湛然在其門下地位不高。《佛祖統紀》謂李華《銘》有“傳法有十二,的嗣曰荊溪”24的說法,恐怕是後來的編造,因爲李華《碑》並未給湛然一個突出的位置。
開元清辨當時似乎地位最高,李華《碑》稱“清辨禅師等荷擔遺烈,見請斯文”,可見是以清辨領銜的;僧傳亦謂“婺州開元寺清辨,龆年慕道,志意求師,不逾叁年,思過半矣”!可惜其具體事迹不詳。除湛然外,玄朗門下見諸僧傳的還有道遵(714-784年)、神邕(710-788年)、大義(691-779年)、神迥。皎然有《蘇州支硎山報恩寺大和尚碑》,贊甯依之而作道遵傳。
玄朗的弟子大多禅律互傳,清辨、道遵、神邕、大義都是如此。他們在律學傳承上都是與其師玄朗相同,皆屬光州道岸一系。這一方面擴大了其法系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影響了其傳承的純粹性。
玄朗使天臺宗由衰到盛,其前兩代,幾乎都是一脈單傳,而左溪的知名弟子則有十八人之多,見諸僧傳的更是多達五人。在天臺宗曆代祖師中,除智者大師之外,是弟子見諸僧傳最多的一個。雖然僧傳的標准不一定完全爲人接受,但至少也說明了玄朗在當時的影響和地位。玄朗的新羅弟子英純還歸國傳法,“化行東表”,這是天臺教法繼慧思弟子玄光、智顗弟子圓光之後再次流傳朝鮮。
玄朗內外兼通,叁學俱精,弘教傳禅,功莫大焉,天臺之教鼎盛,何莫由斯也!不可因梁肅一言,便誤認爲左溪之時只是“向晦宴息而已”,將“明道若昧”之責加諸左溪,使“煥然中興”之功全歸荊溪。客觀來講,應該是左溪荊溪師徒兩代共同開創了天臺宗中興的局面,始于左溪,成于荊溪,左溪開創之功猶不可沒。
〔1 李華:《故左溪大師碑》,《全唐文》卷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33頁。以下引用此碑,不再另注。
〔2 〔宋贊甯撰:《宋高僧傳》卷二六,《玄朗傳》,《大正藏》第50冊,第875頁下。
〔3 同上。
〔4 李華:《潤州天鄉寺故大德雲禅師碑》,《全唐文》卷叁二○,第1434頁。
〔5 同上,第1435頁。
〔6 朱封鳌、韋彥铎著:《中華天臺宗通史》,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85頁。
〔7 〔唐義淨原著,王邦維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校注》,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3頁。
〔8 同上。
〔9 同上,第233頁。
〔10 同上,第214頁。
〔11 李華:《衢州龍興寺故律師體公碑》,《全唐文》卷叁一九,第1430頁。
〔12 〔宋贊甯撰:《宋高僧傳》卷六,《湛然傳》,《大正藏》第50冊,第740頁上。
〔13 《大正藏》第34冊,第1頁上中。
〔14 《大正藏》第51冊,第58頁中。
〔15 《大正藏》第51冊,第103頁上中。
〔16 《大正藏》第49冊,第597頁上。
〔17 《大正藏》第51冊,第102頁中。
〔18 《大正藏》第49冊,第188頁中。
〔19 《大正藏》第19冊,第3~6頁下。
〔20 石峻、樓宇烈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二卷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7頁。
〔21 同上,第149頁。
〔22 同上,第167~168頁。
〔23 同上,第148頁。
〔24《大正藏》第49冊,第188頁中。
《天臺宗第八祖左溪玄朗大師略述(徐文明)》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