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都主張不立文字。百丈懷海的“割斷兩頭句”和“透過叁句語”、黃檗希運的“若開紙墨,何有吾宗” 12及臨濟義玄的“設解得百本經論,不如一個無事底阿師”,懷讓一系的不立文字的禅風,青原一系的“即事而真”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說,雖有一致性,因爲兩者體現了一般和個別的關系,但對文字的態度卻有很大的不同。13青原一系十分重視知見。希遷曾對弟子說:“吾之法門,先佛傳授,不論禅定精進,唯達佛知見。”14既然以知見爲要,就不可能完全抛棄經典。雖然這一系不可能抛開經典,但是在具體問題上,對已悟道和還沒悟道者有不同的態度。藥山惟俨不許還沒有得道的禅僧看經,因爲擔心他們被經教所束;而對已經悟道的禅僧,藥山惟俨認爲看經不但不會阻礙悟道,反而有助于進一步深化領悟。所以在具體的接引形式上,跟懷讓一系有很大的不同。一個是大機大用,一個是穩實細膩,所以便有“曹洞士民,臨濟將軍”之說。
但是到了北宋,禅風隨之一變,由慧能創立的不立文字變爲不離文字。不離文字禅風的表現形式便是燈錄被大量發行,參究公案之風日益興盛。文字禅興起的過程:首先由汾陽善昭《頌古》,到圓悟克勤的《碧岩錄》,最後覺範惠洪的《石門文字禅》將文字禅理論化、系統化,“以言遣言”、“以無言顯無言”逐漸過渡到“借言以顯無言”。文字禅産生後,禅僧的生活趨于公式化,禅的問答日益形式化,這就使唐末五代禅宗具有的獨特個性、生動活潑、豪放粗犷的禅風完全喪失。大慧宗杲有鑒于此,試圖恢複生動活潑的禅風,于是另辟蹊徑,甚至不惜燒毀其師圓悟克勤《碧岩錄》一書的刻板,創立了看話禅。以趙州從谂“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爲根本話頭,在“無”字上直觀、內省、達到自悟。在對待文字上,看話禅與臨濟宗一樣,反對一切思量、知見會解,否定文字引證、語言作解。大慧宗杲經常教導其弟子:“禅無文字,須是悟始得。”15看話禅産生還有一個背景,那就是“默照禅”。此是曹洞宗宏智正覺所創。方法是把靜坐視爲開悟的唯一手段,在靜坐中體驗世界虛幻的本質。“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爾廓爾,體處靈然。”16從這段話已經說出其禅法的根本和對文字的態度。宏智認爲靜默忘言比語言文字更容易悟道。成佛的關鍵在于衆生之心。還說:“不要作道。咬言句,胡棒亂喝,盡是業識流轉。”17至此,在禅言問題上,可以概括爲這樣一個曆史脈絡:藉教悟宗——不立文字——文字禅——看話禅——默照禅。
二、南宗禅的言說特點
在慧能創立“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法門中,“不立文字”最具特色。它的特點就是以心傳心、薪火相傳。正如劉澤亮教授所說:不立文字,就是不憑借語言文字來傳授教義。傳教的人不立文字,學佛的人不依文字。禅宗認爲語言在傳遞意義的同時又遮蔽了意義。因此,佛法最精微深刻的義理,除佛經的文字、語言外,“第一義”不可說。禅宗作爲一種宗教語言,總是試圖將信仰者引向對絕對、超越對象的思考,這種性質決定了禅宗語“不立文字”的必然性。故有離相、離境、無念、無心,超四句、絕百非之說。18 “不立文字”是說不得的東西不說,“不離文字”說不得的東西如何說,這正是禅宗自己爲自己所設立的一個難以擺脫的困境。如果說“不立文字”,那麼我所體悟的不可說 “禅”是如何告訴別人;反之如果說“不離文字”,就極有可能把文字當作第一義本身,這樣必然會執著于文字,離禅本身越來越遠。爲了擺脫這種兩難境地,禅宗采取“負說”的辦法,即不從正面說,繞著說。禅宗認爲不可說的東西並非真不可說,問題在于如何說,如何運用禅宗語言的特殊功能,因此形成了別具特色的禅思、禅言和禅詩。19五家七宗在此基礎上,無論在思想內容、教學還是宗教修行、身心調節或在實踐中都主張隨機任運,沒有固定的規則或用機鋒、玄言、沈默、棒喝等方式。邢東風把這種現象稱之爲“無法之法”或“法無定法”。20然而在無法之法中,我們仍然可以找到“無法之法”的“法”來。禅宗爲了表達不可說的東西,大體采取了以下叁種言說方式:靜默無言、玄言說禅和以勢說禅。
(一)靜默無言
禅師們深知悟道的關鍵在于認識自心。如果只是以文字經典,或以講授方式讓弟子們參悟,那麼所體認的道理都是別人的,僅能人雲亦雲,拾人牙慧。爲了使弟子們能從向外追逐轉到向內追求,禅師們在面對弟子們的提問或者幫助他們悟道時,有時采取沈默的方式。在禅師們看來,沈默並不是自己不知道問題的答案,或故作高深,而是基于說出之後,已非本來意義。正如莊子所說的“言而非也”,同時也是出于我所說的,只能是我的體驗,不能移植給別人,只能自己體驗。
禅宗采取沈默的方式有很長的傳統。最早可以追溯到禅宗的誕生之際,甚至更早。《五燈會元》卷一記載了這麼一則公案:有一天,釋迦牟尼登臺說法,弟子們都坐好之後,卻沒說一句話。文殊師利對大家說,諸位要聽世尊說法,佛法即是如此。話音一落,釋迦牟尼便離開了。迦葉尊者的拈花微笑不僅僅是繼承了以勢說禅的接引或者體證方式,而且也可說是繼承了沈默的接引或者體證方式。自從禅宗在中國創立之後,這一方式就爲禅師們廣泛運用。達摩是中國禅宗的開創者,也可以說也是沈默方式的宣傳者。達摩在臨回印度時,對四大高足說:“我回去的時候到了,你們都說說自己學到了什麼?”僧副、尼總持、道育和慧可各自表了態。達摩對各弟子的觀點作了不同的評價。他對其他叁位的評價都不如慧可高。達摩對僧副說:你只是得了我的禅法的皮;對尼總持說:你只是得了我禅法的肉;對道育說:你得了我禅法的骨。而對慧可卻說:你得了我禅法的髓。皮到肉到骨再髓,排列順序從低到高,從外到內,表明了達摩對慧可體證方式的高度認可。同時也表明,在有言和無言問題上,達摩仍然重視無言。因爲僧副、尼總持和道育都是通過言說的方式向老師達摩表明自己的覺受,唯有慧可是默默而立。《楞伽師資記》中說,僧粲和弘忍禅師都是不出文記,秘不傳說法。淨覺在文中如此寫道:“其粲禅師,罔知姓位,不測所生,按《續高僧傳》曰:“可後,粲禅師,隱思空山,蕭然淨坐,不出文記,秘不傳說法””;“其弘大師,蕭然淨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21《景德傳燈錄》中說青原行思也是:“幼歲出家,每群居論道,師唯默然。”22
神會是慧能很得意的一個弟子,他深知,成佛的關鍵在于指向絕對的本源自性;也知道,靜默無言比有言在表現佛法方面有特別之處,所以面對慧能最後的囑咐時,只是默然而立。開元七月一日,慧能召集弟子,說:我將在下一個月離開人世,你有什麼疑問,趁早提出來,我好爲你們解答,消除迷惑。如果我離開了,再也無法爲你們開導了。衆弟子聽到此話都痛哭流涕,而神會卻一動也不一動,一句也不說。六祖慧能見到此現象便說:
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哀樂不生,余者不得。數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爲憂阿誰?若憂吾不知去處,吾自知去處。吾若不知去處,終不預報于汝。汝等悲泣,蓋爲不知吾去處,若知吾去處,即不合悲泣。法性本無生滅去來。23絕對的本源自性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如果用文字加言說,必然不能真正體悟。有一次,慧能問弟子:“我有一事,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你們知道嗎?”神會站出來便說:“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慧能便責備道:“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茅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24此物本無名無字,現卻爲它取名,叫做本源佛性,豈不是畫蛇添足?所以慧能責備神會:不能得到佛法真谛,只能講解文字經典和佛法大意。
禅師們采取沈默的方式,要求弟子們:第一,不要執著語言文字,從向外追求轉爲向內追求,因爲自家有的是寶藏;25第二,表明禅宗的宗旨在于印心。神會說:“六代祖師,以心傳心,離文字故,從上相承,亦複如是。”26黃檗希運在回答弟子的“若自心是佛,祖師西來如何傳授”的問題時就說:“祖師西來,唯傳心佛。”他進一步解釋:“十方諸佛出世,只共說一心法。所以佛密付與摩诃大迦葉,此一心法體,盡虛空法界,名爲諸佛理。論這個法,豈是汝于言句上解得他,亦不是于一機一境上見得他,此意唯是默契而得,這一門名爲無爲法門。”27第叁,告訴弟子們,沈默與言說都是一樣的,都只是“化童蒙”的手段而已。如果執著于其中一個便不是成爲“知解宗徒”,便是成爲“默照禅”的一員。正確的做法應該是 “不可守名而生解,故雲得魚忘筌。”28
(二)玄言說禅
禅師們否定語言文字的用意,既是要破除對文字的執著,又要打破看經讀典等規範形式對宗教修行的限製。玄言雖然是屬于語言文字的範疇,但它與一般的語言有根本的區別。因爲它既不遵守日常語言的邏輯規則和語法規範,也不遵循日常語言的常規意義。玄言之所以玄,是因爲它通過自相矛盾或者答非所問、借景發揮、語意雙關等方式,讓參悟之人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並反觀自身,明了自己的本源心性。玄言破除參悟之人對文字或者境的執著,自然也可以作爲禅悟體驗的接引方式。
禅師們在實踐中,創立了大量運用玄言引導弟子參悟的成功例子。傅大士曾經做過一偈:“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詩中所講充滿矛盾,嚴重違背日常生活道理,人們按通常的思維邏輯根本無法理解和解釋。明明是兩手空空,爲什麼卻說手中握著鋤頭呢?明明是水聲潺潺,怎麼說是橋在動水沒有動呢?面對這個問題,猶如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是向左還是向右,從而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其實禅師們真實意思是,…
《淺論南宗禅的言說方式(張培高)》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