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個人的生命,對于神識毫無傷害,因爲那就像滅天地間的水火等四大一樣。
傳統思想認爲人生命之生滅是氣的生滅變化。如莊子曰:“人之生氣之聚,聚則爲生,散則爲死。”而且有時往往把意識(靈魂)當作物質性的精氣,如《禮記·郊特性》說:“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如此,則人死後,“魂”變成“鬼”,“魄”則隨身體的死亡而消散。在這恒玄不僅是疑慮而已,也是對佛教的問難,同時或許也是試圖爲其發動戰爭,殺害他人找到理論的依據吧。
第二,又問:萬物之心愛欲森繁,但私我有己情慮之深者耳,若因情致報乘感生,應自然之道何所寄哉!9
這是說,有生命的萬物,都有種種的欲望情感。只是人的情感和思想較爲深刻而已,如果因爲情感導致相當的報應,這同自然的法則相一致嗎?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土有自己的報應思想。尤其是後代承負說,即“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文言》)。善惡是由上天來執行對人的賞罰,“天道賞善而罰惡。”(《國語·周語》) 在《老子》七十九章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還有在《韓非子·安危篇》中雲:“禍福隨善惡。” 以及其他許多傳統的典籍中都存在有關善惡報應的言說。但是中土的報應思想有很大的漏洞和缺陷,王充、司馬遷等思想家對此有不少的批判,現實中往往很多人作惡,卻未得到惡報,且其子孫也興隆。也正是這個疑問,慧遠大師還作了《叁報論》以佛教因果理論來解釋俗人的疑問。傳統儒家認爲人的身心是物質性的,而有種種的欲望和情感這是物質性的自然表現,所以恒玄會提出上面的問題。
對于上面兩個問題,慧遠認爲這是關鍵之問,如果明白,則很多疑問可得迎刃而解;且可由此進入佛法之流及乃至體悟。然而,佛教的道理深玄、微妙難以理解,如果沒有把握住它的旨歸,則不能通達其幽致。意謂:
此二條是來問之關鍵,立言之津要。津要既明則群疑同釋,始涉之流或因茲以悟。可謂朗滯情于常識之表,發奇唱于未聞之前。然佛教深玄微言難辯,苟未統夫旨歸亦焉能暢其幽致,爲當依傍大宗試敘所懷。10
這裏慧遠其實在暗示,一般人不能以普通的思想去認識和判定佛教的因果理論,它是非常深刻的,他只能借助語言文字來權且說明罷了。
他說辨別四大的體性,來明白形體的本質。那麼生命的生起和消亡就像遺塵生滅一樣,心靈能獲得超脫自由,這就是智能觀待之所在,由此能來去自在。“雖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夢,實處有而同無,豈複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戀哉!”11但是,“若斯理自得于心而外物未悟,則悲獨善之無功。”12其意爲,如果僅僅自己內心悟得形體“無我”的本性,而對于外物之理未明白,則會認爲個人的善沒有功德。先覺之者“于是思弘道以明訓,故仁恕之德存焉”。
慧遠認爲,老子、莊子及古聖先賢都悟得了“形體無我”之理,都悟得了人生究竟的真理。但擔心人們僅內心悟得此理,而對于身體外在事物之理則不明白,會認爲行善而無功,于是“弘道以明訓”,宣揚仁恕之德。因此,人生最高的道理,常人難以明白,而儒道聖人明白此理,但卻往往僅教導人們遵守仁義道德,使人們能有良好的言行,但對于其中的原理則未作詳細說明,這在佛教看來僅是方便的俗谛。而佛教既有俗谛,也有真谛,且對于其中的原由道理講述得非常明白。但他認爲叁教是“殊途同歸”,這在他的其他文章裏也明白地提了出來。在這裏他無形中規勸恒玄,不要僅從表面上去理解看待儒家的教化,其內在的道理實際是非常深刻的。
如果人的心能做到心無所眷戀、無所執著、無有彼此分別,那麼刀劍相向就如同莫逆相遇,形體受傷就不會傷害神識,因本來就無有實在的生命可殺。這樣,就是終日揮刀也無罪,既無功勞可賞,也沒有地獄可罰。
其實,上面所說的道理是從佛教的第一義谛來看的,即從性空角度來論的。衆生形體由四大組成,時刻生滅變異,其中並無實體。身心雖相互依存,但神識有相對的獨立性。身心是不一不二的關系。在此慧遠並未明說佛教的道理,他只是順著提問者的思路回答,讓其明白,衆生雖由四大所成,神識寄于其中,與四大本質不同,形體並無實在體性。但是,要做到殺身無害于神識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要達到體悟無我、心無所著、無所貪戀,這條件無疑對于絕大多數衆生來說是沒有達到的,故他認爲這也是中土道家和儒家先賢宣揚道德仁義之教化的原因。所以身心關系並非是二元對立的,形體並非是不影響神識的。如此則無形中把中土傳統思想融合到佛教中來,調和了佛教和儒道思想。這在當時佛教弘傳中土不久的情況下,大師用心良苦由此可見一斑,也體現了其以佛法化世導俗的心懷。上面僅是初步地簡單講述了佛教有關身心關系的理論,論述何爲“無我”。下面以此出發進一步論述佛教的報應理論。
慧遠到此方向一轉說,如果換一個角度,從衆生形體産生的根源和發展來看,則報應之理就容易明白了,吉凶罪罰也可明了。由是有了一大段的論述:
夫因緣之所感,變化之所生,豈不由其道哉!無明爲惑網之淵,貪愛爲衆累之府,二理俱遊冥爲神用。吉凶悔恪唯此之動,無用掩其照。故情想凝滯于外物,貪愛流其性。故四大結而成形形,結則彼我有封。情滯則善惡有主,有封于彼我,則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惡,則戀其生而生不絕。于是甘寢大夢昏于所迷,抱疑長夜所存唯著。是故失得相推禍福相襲,惡積而天殃自至。罪成則地獄斯罰,此乃必然之數。無所容疑矣!13
衆生以無明和貪愛爲本,二者作爲精神的作用,由此有了吉凶的變化。衆生因情愛執取外物,故招感四大結成形體;結成形體後就有了彼此的分別,有了善惡的主體;由是貪戀其身體壽命,就如同處于迷夢中,唯有執著而已,因此有了得失禍福的變化。所以,罪惡累積多了自然有報應,反之亦然。這是必然的規律,是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
慧遠接著針對恒玄的“自然之道”回答說:“心以善惡爲形聲,報以罪福爲影響。”報應是由衆生的情執招感而來,並無外在看不見的主宰存在。罪福是由自己行爲所招感的,“然則罪福之應唯其所感,感之而然故謂之自然”。
這是慧遠報應原理的初步結論。其中運用了佛教的叁世十二緣起的道理,以及業報和業感的理論,即是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六入……直至生,老死。此中生死輪回的核心是無明和貪愛。接著慧遠進一步反問恒玄:
請尋來問之要而驗之于實,難旨全許地水火風結而成身以爲神宅,此則宅有主矣!問主之居宅,有情耶無情耶?若雲無情,則四大之結非主宅之所感,若以感不由主故處不以情,則神之居宅無情無痛癢之知。神既無知宅又無痛癢,以接物則是伐卉剪林之喻無明于義。若果有情,四大之結是主之所感也。若以感由于主故處必以情,則神之居宅不得無痛癢之知。神既有知宅又受痛癢,以接物固不得同天地間水火明矣。因茲以談,夫神形雖殊相與而化,內外誠異渾爲一體,自非達觀孰得其際耶!14
主要意思是說,既然四大之身作爲神宅,宅則有主,那麼此有主之宅是有情感的,還是沒有情感呢?如沒有情感,四大之宅則不由主感,那麼主處于其中應該沒有痛癢等的感受,如此則毀傷形體如同砍樹剪花那樣毫無知覺,實則不然。如果此宅有情感,那麼它就是由主所感,則此形體有痛癢的感受,外物和它接觸就不同于天地間的水火。所以,精神和形體雖然不同,但是渾然一體、同步變化的。衆生情滯貪愛不除,則對于其身體會深深貪戀,稍有不如己意就生起恨之心。無明未除,就是想要逃脫因果報應也是不可能的,故“此則因情致報乘惑生應”。
這裏慧遠已經非常巧妙地回答了恒玄的提問,且無形中融入佛教最爲高深的道理,以及試圖在最高的層面上把佛教和儒道調和起來。到此,恒玄接著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若以物情重生不可致喪,則生情之由私戀之惑耳,宜朗以達觀曉以大方,豈得就其迷滯以爲報應之對哉!15
既然衆生貪戀生命形體,是故生命不可殺害。那麼衆生的貪愛是由迷惑(無明)而來,應該以暢達的思想讓其明理,怎麼能因此用輪回報應的思想來應對他們呢?
至此,恒玄還是不認可佛教的報應之說,認爲那只是教化說教而已。他不根據慧遠的理論去思考對待,去理解報應之所以存在的原由,也不認爲因果報應是客觀存在的規律,佛教只是把它揭示出來罷了!無奈恒玄善根不足,不能真正接受,爲此我們有必要對恒玄其人有個粗略的了解。
公元392年,殷仲堪受任都督荊、益、梁叁洲諸軍事,兼荊州刺史,走馬上任之際路過浔陽,上山拜會了慧遠,兩人談論玄學甚是投機。幾年後,江州刺史恒玄欲攻擊殷,奪取荊州。在他進軍九江之際,上山和慧遠辯難,未能獲勝。公元400年,恒玄兼任八郡諸軍事,有“震主之威”,他寫信苦勸慧遠還俗參政,遭到斷然拒絕。公元402年,他攻入建康,掌握了東晉政權,上臺後即進行沙汰僧尼,並寫了《與僚屬沙汰僧衆教》。慧遠稱述了自己的意見,出于對慧遠的尊敬,恒玄采納了慧遠的修正案,但接著恒玄又提出了沙門要禮敬王者的問題。慧遠因此又上書《答恒太尉書》。一年後,恒玄篡位,爲了取得佛教徒的支持,放棄了其原來的主張。404年,以劉裕、劉毅爲首的北府兵在京口糾集,討伐恒玄。恒玄兵敗西逃,後被何無忌乘勝追擊,殺死于浔陽。
由上可知,要應付恒玄這個雖受儒家教育,但利欲熏心,頑固不化,且又得罪不起的人多麼不容易。恒玄作爲接受儒家傳統教育的士大夫,之所以會有上面所說的謀反、禁佛、勸慧遠還俗等行爲,可以說和傳統儒家重視現實、現世、功利及重視社會人倫的價值取向不無關系。如孔子雲:“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 所以孔子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于人們死後的問題以及超出現實的問題他是存而不論的,故既使儒家提出仁、義、禮、智、信,以及有“承負報應”的思想,但對于利欲熏心的人來說也是難以做到的。這或許也是中國曆史上爲何會有如此多戰爭的原因,以及佛教能補儒家之不足而能夠在中土弘揚的因素吧!
慧遠接著回答:
夫事起必由于心,報應必由于事。是故自報以觀事,而事可變。舉事以責心,而心可反。推此而言,則知聖人因其迷滯以明報應之對,不就其迷滯以爲報應之對也!何者?人之難悟,其日固久,是以佛教本其所由,而訓必有漸。知久習不可頓廢,故先示之以罪福。罪福不可都忘,故使權其輕重。輕重權于罪福,則铨善惡以宅心。善惡滯于私戀,則推我以通物。二理兼弘情無所系,故能尊賢容衆恕己施安。遠尋影響之報,以釋往複之迷。迷情既釋,然後大方之言可曉,保生之累可絕。夫生累者雖中賢猶未得,豈常智之所達哉!
意思是說,事情的生起由心,而報應則依靠事。所以從報應角度來觀察事情,事情是變化的,用事情可返觀自心。由此而推,聖人(佛)根據衆生的執迷不悟才說因果報應,而不會認爲衆生的執迷本身是報應。由于衆生長期以來難以覺悟,故佛教從根本上說明報應的原因。但是教化有個過程,佛陀考慮到衆生貪愛積習難改,于是先以罪福來開示,讓人們知道罪福,從罪福來權衡輕重。則用心來說明善惡,善惡是在于衆生個人情感的執著。用心善惡招感罪福的道理由人推論到事物,而達到“情無所系”,即心無所著、無有挂礙。因此能夠尊重賢聖,寬容他人,內心安穩。
進一步說,可以追溯因果報應,讓衆生消除輪回的迷戀。消除了迷戀,然後就可以曉以大道,不用再言罪福報應了。最終可以絕除維系生命的煩惱累贅。對于人生的煩惱就是中等賢聖都還未通達消除,那豈是普通人的智能可以通達的呢?
這裏說明佛教只說明因果報應的道理,最終歸結到從心的善惡上來講。善惡報應道理僅僅是很淺的方面,其目的還是在于引導衆生從行善去惡開始,進一步去除煩惱無明,體悟真理,達到了脫生死。如果達到了“情無所系”,無有貪戀時,就無需再言報應了。由此可知,慧遠明白佛教講因果報應是在俗谛上講、是方便說,在真谛上言則無所謂有報應了。慧遠雖未明說,但字行間包含此意。
本文僅圍繞《明報應論》來認識以慧遠爲代表的當時佛教報應理論,它雖然基本上反應了佛教報應思想,但還是不完整的,所以後來大師針對俗人的疑問又作了《叁報論》即現報、生報、後報的理論,這才把佛教的報應思想完整述出。叁世因果報應理論是佛教的重要基石,從上面可以看出佛教和中土儒家等傳統思想的差異,也可進一步思考佛教對于中土儒道思想有利、有力的必有補充。在當時佛教傳播中土不久,很多人對佛教的思想不理解,且不樂于接受的情況下,慧遠大師不著痕迹地融合了佛法,對于人們的疑問與辯難作出了巧妙的回答。恒玄的問題無疑具有代表性,大師那種用心良苦的回答方法,那種簡明扼要的敘述佛法的技巧,對于今天的佛法傳播者來說具有很大的借鑒之處。
另,他回答問題的方式在今天仍然是可以借用的,尤其對于現在佛法衰敗後,面臨複興的特殊時空尤其有可借鑒之處!
〔1〕《大正藏》第50冊,第357頁下 。
〔2〕同上。
〔3〕《大正藏》第49冊,第341頁下 。
〔4〕《大正藏》第52冊,第450頁下。
〔5〕《大正藏》第55冊,第75頁中。
〔6〕同上。
〔7〕《中論》卷四,《大正藏》第30冊,第32頁下。
〔8〕《弘明集》卷五,《大正藏》第52冊,第33頁中。
〔9〕〔10〕〔11〕〔12〕〔13〕〔14〕〔15〕同上。
《化世導俗——從《明報應論》看東晉 慧遠的報應理論與中土思想(釋聖智)》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