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休詩前蜀幹德五年(924)時其弟子昙域編爲《禅月集》,有詩“約一千首”(今存702首)80。《全唐詩》收貫休詩12卷710首;《全唐詩補編》共補收貫休詩16首、殘句10。二者合計726首、殘句10。這個數量在唐代詩僧中僅次于齊己,居第二位。貫休的詩作總體上可分爲兩類:一類是反映世俗生活的詩作;另一類是反映其僧侶生活的作品。
貫休反映世俗生活的詩作,深受顧況、白居易現實主義詩風的影響,對唐末官吏豪富的強征暴斂、奢侈豪華生活予以了揭露和批判,對下層民衆民不聊生的痛苦生活寄予了深厚的同情,胡震亨所謂“貫休詩奇軋奇句,一似從天墜得;無奈發村,忽作惡罵,令人不堪受 ”。81當指其此類詩作而言。如他的《富貴曲二首》其二:
如神若仙,似蘭同雪。樂戒于極,胡不知辍?只欲更綴上落花,恨不能把住明月。太山肉盡,東海酒竭,佳人醉唱,敲玉钗折。甯知耘田車水翁,日日日炙(原作“灸”,疑誤)背欲裂。82
其《酷吏詞》曰:
霰雨韒韒,風吼如
。有叟有叟,暮投我宿。籲歎自語,雲太守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吳姬唱一曲,等閑破紅束。韓娥唱一曲,錦緞鮮照屋。甯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萬人哭。不惟哭,亦白其頭,饑其族。所以祥風不來,和氣不複。蝗乎
乎,東西南北。
《唐詩紀事》卷七十五“釋貫休"條雲:唐末寇亂,休避地渚宮。荊帥高氏優待之,館于龍興寺。會有谒宿,話時政不治,乃作《酷吏詞》以刺之雲……遂離荊門,立趨井絡,上蜀主陳情之詩。83貫休《酷吏詞》題下注亦曰:“唐末寇亂”雲雲,與上所引一字不差,可知二處所載原本相同,《酷吏詞》之作是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的。這可能既是唐末社會戰亂頻仍、生民疲憊的現實反映,亦與作者自身的經曆和思想相關。貫休出生貧寒,少年出家,或爲生計所迫。他有《經弟妹墳》一詩曰:
淚不曾垂此日重,山前弟妹冢離離。年長于吾未得力,家貧抛爾去多時。84
可以爲證。正以此,貫休的出家,不但爲求精神的慰藉,更是爲了生存的考慮。因此,他的思想並非純佛教的出世哲學,更包涵有濃厚的儒家思想的成份。他在《古意九首》其二中說:
我本是蓑笠,幼知天子尊。學爲毛氏詩,亦多致直言。85
所以,他時時關心農夫和山家,對道家的仙術雖有時言及,但認爲是自尋煩惱。最好的出路是佛是禅。他在《了仙謠》中寫道:
始皇不得此深旨,遠遣徐福生煩惱。紫術黃精心上苗,大還小還行中實。若師方術棄心師,浪似雪山何處討。86
這也可能是他選擇佛和禅的原因,所以即使他早期所作的《座右銘》,或入蜀後向蜀皇帝呈獻的頌詩,也不失其對民生疾苦的關切、同情和忠孝仁義的儒者情懷。他的《續姚梁公座右銘》既說:“及物陰功,子孫必封。”宣揚因果報應之理,又說:“見人之得,如己之得,則美無不克;見人之失,如己之失,是亨貞吉。”“忠孝信行,越食逾衣。”“親仁下問,立節求己”。完全是儒家思想觀念。由此他認爲一個皇帝最大的佛心就是要使國泰民安,老百姓豐衣足食。其《壽春進大蜀皇帝五首》末首曰:
積劫修來似煉金,爲後爲帝萬靈欽。能當濁世爲清世,始見君心是佛心。九野黎庶耕浩浩,百蠻朝騎日。今朝獻壽將何比,願似莊椿一萬尋。
楊慎稱貫休的這類“古意”之作“多有新句,超出晚唐”;“雖非僧家本色,亦猶惠休之碧雲也”87。從形式上看,貫休的此類詩作多爲歌行或雜言,語言通俗淺近,似嫌錘煉不夠,走向了中唐以來僧詩“苦吟”作風的另一個極端。方回《瀛奎律髓》稱其詩“無奈忽有一兩句粗俗,”88或正以此。他的此類詩多選擇雜言和回環的手法,這可能與唐五代曲子詞的興起有關。
貫休反映僧侶生活的詩作,走的基本上仍是賈島、姚合的創作道路。題材多爲贈答酬對之類,體裁皆爲五言律,有時甚至是偈頌體。如《道情偈》:
草木亦有性,與我將不別。我若似草木,成道無時節。世人不會道,向道卻道。傷嗟此輩人,寶山不得寶。89
這裏吟詠的實是禅宗“木石皆有佛性”的主題,嗟歎世人不知向自己的本心去求解脫。《道情偈叁首》其叁亦表達了類似的思想:
非色非空非不空,空中真色不玲珑。可憐盧大擔柴者,拾得骊珠橐鑰中。
但是,客觀地講,貫休的這類詩作雖較多涉及佛教義理,但形式往往比較單一,即楊慎所謂“惟搜眼前景物而深刻思之”,程序化比較嚴重,所談佛理亦多老生常談,少有新意。只有《山居詩二十四首》之類,雖亦多談禅理,但不爲應酬對答而作,反而更爲自然有味:
難是言休即便休,清吟孤坐碧溪頭。叁間草屋無人到,十時松陰獨自坐。明月清風宗炳社,夕陽秋色庾公樓。修心未到無心地,萬種千般逐水流。
——其二
露滴紅蘭玉滿畦,閑拖象屣到峰西。但令心似蓮花潔,何必身將槁木齊。古塹細煙紅樹老,半岩殘雪白猿啼。雖然不是桃花洞,春至桃花亦滿溪。
——其十九
支公放鶴情相似,範泰論交趣不同。有念盡爲煩惱相,無私方稱水晶宮。香焚檐蔔諸峰曉,珠掐金剛萬境空。若買山資言不及,恒河沙劫用無窮。
——其二十四
據貫休在《山居詩二十四首自序》中說:“愚鹹通四五年中,于鍾陵作《山居詩》二十四章,放筆,稿被人將去。厥後或有散書于屋壁,或吟詠于人口,一首兩首,時時聞之,皆多字句舛錯。洎幹符辛醜歲避寇山寺,偶獲全本。風調野俗,格力低濁,豈可聞于大雅君子?一日抽毫改之,或留之、除之、修之、補之,卻成二十四首。”說明這些詩非成于一時,並是經過作者修改加工過,因而較那些即興之作,藝術成就要高。從總體上看,論者以爲貫休詩繼承了白居易描寫現實、通俗淺近的詩風;而下面我們將要談到的齊己的詩風,則更接近于賈島、姚合一派90。
(叁)齊己
齊己(861—940),《宋高僧傳》卷二十九《梁江陵府龍興寺齊己傳》作“齊已”,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亦作“齊已”,他書或有作“齊己”者,殆形近而混,難辨正僞。本文概稱“齊己”。史稱“僧齊己,益陽人,本佃戶胡氏子也。七歲居大沩山寺,與諸童子牧牛,天性穎悟,嘗以竹枝畫牛背爲詩,詩句多出人意表。衆僧奇之,勸令落發爲浮圖”。又說,齊己後居長沙道林寺。“湖南幕府號能詩者,徐仲雅、廖匡圖、劉昭禹輩,靡不聲名藉甚,而仲雅尤傲忽,雖王公不避,獨見齊己,必悚然,不敢以衆人相遇。齊己故贅疣,至是愛其詩者或戲之曰詩囊。無何,將遊蜀,武信王習齊己名,遮留之。龍德之年,禮齊己于龍興寺,署爲僧正,時降手牍,慰藉良厚,然居多郁郁不樂”91。
齊己在唐代詩僧中是一位比較純粹的詩人,雖然他似乎出于沩仰宗——史稱其七歲居大沩寺,自己在詩中亦稱“大沩”爲“吾宗”。但“沩山靈佑”卒于大中七年(853),齊己肯定沒有見到靈佑,他自稱“大沩”宗人,只是因爲其幼年曾居沩山,見到沩山傳人92。他有《贈持法華經僧》、《贈念法華經僧》等詩,但實際上在他的生活中“萬事皆可了,有詩門最深”93。義學並無可述,其與貫休“同師石霜”94,或有被堪稱爲“禅祖”之說95,似皆不可信。殆因他曾與貫休先後住荊州龍興寺,又都好詩,故他在詩作每稱貫休爲“吾師”。陶靜齊己的詩,其門人西文編《白蓮集》時有十卷,810篇(《四庫全書》所收《白蓮集》爲807首)。《全唐詩》有齊己詩807首,卷末有殘句14、《全唐詩補編》補錄《白蓮集》外齊己詩一首又2句,則齊己今存詩約808首。這個數字在唐代詩僧中無疑是最多的。這些詩有許多是唐五代時所作,只是因爲他的“前半生是唐朝人”96,故一般仍視其爲唐代詩僧。
齊己的詩從內容上看,90%以上爲贈答酬對之作,不是談自己的衰病,就是讀詩論詩。他自己說:“分受詩魔苦,甯容俗態牽。”97“分己疏知舊,詩還得意新”。他在荊州初秋病起,一口氣便作詩十五首,可見其在生活中真有如詩魔附身。其詩的內容較貫休遠爲單薄,像他自己在詩中所雲:“未能精貝葉,便學詠楊花。”98他的《閉門》詩寫道:
外事不關念,灰心獨閉門。無人來問我,白日又黃昏。燈集飛蛾影,窗銷迸雪痕。中心自明了,一句祖師言。
這應該是其生活的實錄。齊己詩也有極少數篇章涉及社會的現實,反映出這位作爲出身于社會下層的詩人,對貧苦農民的同情和對驕奢侯門的不滿。如《寓言》詩曰:
造化安能保,山川鑿欲翻。精華銷地底,珠玉聚侯門。始作驕奢本,終爲禍亂根。亡家與亡國,去此更何言?
《耕叟》詩曰:
春風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婦耕共勞,兒孫饑對泣。田園高且瘦,賦稅重複急。官倉鼠雀群,只待新租入。
但像這樣的作品在齊己的整個詩集中還沒有十分之一,因此無法改變其詩作內容單薄、題材狹窄的面貌。從他的詩來看,他最遠曾經到過廬山,但活動的範圍限于湖南、湖北、江西等長江中遊地區,一般足不出戶。這可能是他的詩作缺乏廣闊社會視野的原因。
齊己詩反映出典型的中晚唐僧詩的面貌,即“其詩不過五言律,更無古體。五言律起結皆平平,前聯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後聯謂之“頸聯”,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詩“五言律詩居全集十分之六”。其實,齊己的詩中除五言律以外,就是七言律。作者把七律也是當作五言律來寫的。如果將這兩項加起來,恐怕要占到他的全集的95%以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說:“皎然清而弱,貫休豪而粗”,而齊己詩“頗沿武功(姚合)一派,而風格獨遒……猶有大曆以還遺意。”99這種概…
《唐代的詩僧與僧詩(高華平)》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