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續相滅,才是出世間。
梁先生講“究元”,從分析佛家本體論法相唯識,聯系法相宗叁無叁性說來破除人們執客觀世界爲實有的觀念,揭示出究元哲學的叁重意義:不可思議義,自然(Nature)軌則不可得義,德行(Moral)軌則不可得義11。所謂“不可思議”,謂宇宙本體超乎時空,“不二而最初,無由推證其所以然”,超言絕相,不能執著于任何具體事物。一如叁論宗之“八不”,華嚴宗之“六相圓融”,明無性無實。此外如康德的現象與“物如”(物自體)之分,叔本華的盲目沖動和意欲之說,休谟等英國哲學家的不可知論,均已有見于不可思議義,“西土明哲頗複知之”;“自然軌則不可得”由“不可思議”義推出,緣于無性,無性即于世間不得安立,一切均依緣起,明無常無定。梁先生認爲,晚近學術不循往世所立規則,多所破壞,以批判爲幟,恰是無可安立義的具體表現。學術名言唯在幻有的依他起性上成立,除虛妄外別無他物。“德行軌則不可得義”是指世界上一切道德原則都無實性,道理一樣,不真之世間,何立規則?如果人的行爲是被自然或社會規則所決定的,即不存在意志自由,那麼這樣的道德行爲便稱不上是真正的德行,因此倫理道德規則同真正的道德矛盾。“所雲良知直覺,主宰製裁,唯是識心所現,虛妄不真”12。
因之“所究元者唯是無性。唯此無性是其真實自性。……所雲周遍法界者,一切諸法同一無性之謂也”13。所謂“無性”即指宇宙本體清淨本然;或者說,萬有當體即空,實質反映的是真如法性。這反映的正是大乘佛教的根本思想。既然天下萬有本來“無自性”而空,又緣何有所謂世間萬有呢?依梁先生說,是因“心生種種法生”。宇宙本體原來“清淨本然”,世間萬有乃“心體”“忽然念起”而生的種種“心相”。這種“心相”“因果相續、遷流不住,以至于今”,最後演成世間萬有。因此宇宙本體真空,世間萬有亦歸虛幻不實。
由此從本體上論證了佛教爲出世間法,佛理不可思議,即不可致诘,不能以俗理解釋。因爲這是原于“覺性”的元知者,而非有待邏輯推知;是覺解而非知識。所以,出世間法是信仰,梁先生的“得解”也是信仰。除了信仰,一切知識,包括自然規則和德性規則,皆爲虛妄,而建立在這些規則之上的種種世間安立都成空假;“究元既竟,有爲世人所當省者,則所有東西哲學、心理學、德行學家言以未曾證覺本元故,種種言說無非戲論,聚訟百世而不絕者,取此相較,不值一笑”。14
因其強調出世即救世,梁先生的“究元”最終止于看透而不求做透,在究明了出世間法道理後,他仍回返融通到世間法來,以“究元”所得之智慧透視世間疑惑。所以他盡管批評譚嗣同“專闡大悲,不主出世”,但對其全本仁學發揮“通”者和救拔衆生的無畏精神還是大懷欽敬。
叁
確立了宇宙本體“無自性”本然清淨的根本立場,梁先生便過渡到如何“決行止之疑”的問題上。也即是,既然宇宙本體“清淨本然”,那麼人類應如何而住之呢?
梁先生以爲,世間人常相標榜的人生目的如德行、快樂、利他、功名等,不論其標榜的內容正確與否,唯“目的”二字便成問題。“目的之雲本謂行趨之所取,今人生就其全部曆史而言已數千萬年,就個體言已數十年。譬猶趨行既遠,忽而審議此行爲何所取?即此揚榷一念已暴露其本無目的,藉使揚榷而有所定歸,則已非此行之目的。故人生唯是無目的,……人生如是,世間如是”。15
梁先生先由伯格森的創化論談起,認爲柏格森對生命和世間的理解,同佛教之空假中圓融叁谛及刹那生滅、遷流不住等義極爲相像。“故善說世間者莫伯格森若也”。通過對宇宙人生的“究元”考察,梁先生“決疑”而指出兩條人生的途徑和兩種生活方式:一者爲“出世間義”,一者爲“隨順世間義”。所謂出世間義,就是世間只是從清淨本然中虛妄而成。如來一代大教,唯是出世間義而已,隨順世間義則以不出世的方式存在。但不能期望世上所有人現在均禀持同樣的“出世間義”,這就必須有“隨順世間義”。梁先生認爲,無論世間還是出世間,皆可任人自擇。只要“能常親正法獲聞了義,雖住世間亦得安穩而住”16。然世人耽著五欲,又見世間峙然環立,信世間爲實,出世爲虛;或以爲即使世間妄有,而無始以來既已如此,未來更連綿延續而已。斷妄雲何可成?或以爲世間即使妄有,而無始以來既已如此,何必定去求其真?
針對這種種迷惑,梁先生依據佛教義理一一予以駁斥:“問斷妄雲何可成,與問妄雲何而成者,正無有異。若知從真中竟可成妄則知從妄中定可成真。是故問者既容認世間是妄,當不設此難。”17
據魯滂、柏格森的哲學理論,萬物源于以“太”運動,運動停止,物質即滅。那麼山河大地,衆生妄斷,大地亦空,佛教出世間義無一分虛,此爲佛法根本。梁先生即依此著重探討了苦樂問題,認爲苦樂乃人生一大疑惑。他以爲,人們迷戀世間享樂而不肯割舍的享樂正是痛苦之源,人生經常因此而陷入迷惘之中,困惑、苦悶終不得其解。欲解此迷,就需得“苦樂之真”。于是,梁先生提出了四個有關苦樂的根本命題:第一,欲望除了顯露出來的之外,還包括“潛伏不露”的感覺;第二,“苦樂唯因欲有,若無欲時亦無苦樂”;第叁,因有欲而不得實現就是苦,苦的輕重在于欲之是否迫切;第四,欲望得到實現就是樂,樂的程度在于欲望是否迫切。總之,基本苦樂是就感覺而言,苦樂因欲而起,苦爲欲不得遂之謂,樂爲欲得遂之謂18。梁先生由這四個有關苦樂命題,又受章太炎先生《俱分進化論》所立“苦樂並進”說影響19,兼以叔本華的欲望即痛苦之論,“間采兩家言辭”,成立四義得出關于苦樂的基本結論:
第一,“欲念無已時”,即欲念總沒有窮盡的時候。聰明人感官靈敏,欲望急切,因此受苦也重;反之,魯鈍人感官遲鈍,欲念纡緩,受苦也輕。
第二,以得遂不得遂計,“世間苦量多于樂量”。欲念生生不已,苦樂之量亦不可計數,而往往是欲不得遂者居多。
第叁,苦境樂境因人而宜,沒有絕對的樂,也沒有絕對的苦,所以富人不見得比窮人更快樂。在世間的苦境和樂境中,就個體而言“其苦樂之量皆相等,無毫厘之差”,這是絕對的;但具體的苦樂之境則是相對的,籠統地說某境爲樂,某境爲苦都不成立。由于苦樂之境是相對的,並且苦樂是絕對沒有差別的,所以無論貧富賤貴,苦樂之量都是相等的。
第四,“世間所希望之樂境如文明進化、大同世界等”,與富貴同其妄惑。就是世所向往的文明社會、大同世界,也絕對不能根除衆苦,所謂“聰明愈進,欲念愈奢,苦樂之量愈大 ”。20他批評康有爲“割取大悲之旨,張其大同之說”的比擬附會之詞,對宋明儒的“主張去欲淨盡,而又不舍其率性爲道之教”的支離失據也深表不滿,認爲這些都是不了解苦樂的本質,未免“驚怖而失守”。只有悟解到出世間法的“了義”,才能于所謂苦樂問題知所依止、坦然處之。
鑒于此,梁先生得出“人生基本是苦的”結論,人一墮地便帶來種種匮乏或帶來一連串待解決的問題。“所謂問題的解決,除了引入更高更難的問題外沒有他義,其最後便將引到一個無由解決的問題爲止。什麼無由解決的問題?要生活而不要老死就是個無由解決的問題” 21。梁先生強調,從根本上說,人類一切問題都出自人類生命本身而不在外,但人們卻總向外馳求解決。這實在是最常見最根本的錯誤!放眼來看,唯有佛家明見到此。因此應思量佛法方便門中種種法的安立,即隨順世間義于信衆的修持。依梁先生自身看法,他主張在出世或隨順世間兩義上“可任人自擇。出世間固無論,即便不然,能常親正法,獲聞了義,雖住世間亦得安穩而住”。在家修行,此“寬隨順之途,亦所以嚴出世之教,如來措置,莫不得宜。況以吾世智所測,成佛大願,將來必成”。因而“今之隨順世間促進進化者,亦所以促佛法之成功,亦未有違反耳”。
出世間和隨順世間是兩種不同的生存方式。梁先生在終極意義上傾向于出世間,他的“究元”即表現了這種關切。但他之出世是本于一定理性分析,度量苦樂,衡准人生。所以在“佛學方便論”中,梁先生所面對的是現實的人生,而非棄世的人生。他是想在“狂易”、“疑怖”的現實世界之外,尋找一個精神支柱,以能安穩自我、“清淨自守”。佛教之“了義”使他獲得了這種對人生的通透感悟,亦使他痛苦的心緒得到了一定的慰藉;所以在大前提中,他絕對肯定佛教的出世間法,奉之爲是罪惡人生清涼解毒的圭臬。但在這個焦慮而苦惱的人生見解背後,突顯出的依然還是不懈的精神追求和救世的使命感,所以他不但不反對隨順世間,而且于出世間義,也作了不離世間、直面現實人生的探討。雖說決疑必先究元、有賴于究元,但究元卻是爲了決疑、終歸于決疑,所以梁先生的思想最後還是落實到了現實人生層面上。
四
梁先生曾申明他“一生歸宿于佛法”,出自他口的那些儒家義理本是從佛家的方便之門而出。他早年傾向于出世間,但與某些學佛者厭離世間不同,因爲他自己體認人生之苦“不是世俗的那些苦”,而是“人生的不自在、不自由、不自主、不自覺”。故他傾向出世是要“從不自主的生死流轉中解脫出來”,確立一個自我,一個真我。由此,他認爲“出世間不外改造生命之義”22。唯有如此理解出世妙道,才能“出世間義立,而後乃無疑無怖、不縱浪淫樂、不成狂易、不取自徑、戒律百千、清淨自守”23。 于此,我們看到深入佛門的梁漱溟先生于佛法了義有著他自己獨特的理解。梁先生之不同于一般佛教信徒,還有他究明出世間法後,仍要決疑世間法種種問題。因其看到“世間人不能盡以出世期之,衆生成佛,要…
《梁漱溟人生哲學的佛教底蘊初探(楊孝容)》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