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于“心”的表述,被隱藏在佛教文化的宗教形式之中。大多數人看佛教,只見其表面的宗教形式,而未見其實際的心性內容。
佛教文化屬于唯心世界觀,然而佛教的唯心世界觀,卻不是“物質與意識何者爲第一性”這個意義上的唯心世界觀。佛教的“心”“物”觀與唯物論的“心”“物”觀,具有不同的概念內涵。佛教所說的“心”是指“心性本體”意義上的“心”,佛教所說的“物”是指“心性現象”意義上的“物”。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乃至八識田中的無量種子,盡屬佛教“物”的範疇。唯物論所說的“心”與“物”的內涵則不同了。唯物論的“心”是指客塵在心靈中落射的影子,故謂之“反映”。唯物論所說的“物”是指客觀的物質現象,是與“影子”相對應的“客塵”。唯物論的“心”,等同于佛教的“六識”——“六根”對“六塵”所緣起的六類心理現象。唯物論所說的“物”,等同于佛教所說的“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唯物論所說的“心”與“物”,皆屬于佛教文化“物”的範疇。然而,佛教所說的“心”“佛”“實相”等等心性本體論意義上的“一元概念”,在唯物論的哲學體系裏是找不到的,所以,用唯物論的“心”的概念,套解佛教的“心”的概念,首先是一個哲學理解上的誤解。在此誤解基礎上的“迷信批判”,又更是誤解之誤解。佛教文化與唯物論哲學,各自用自己的概念體系與表述方式來說明這個世界。佛教文化與唯物論哲學,各有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各有自己那個角度上的合理性,我們是不可以用套解的方式“以此論彼”的。
佛教看問題的角度是“以“心”爲本位”的,而不是“以“物”爲本位”的。若“以“心”爲本位”來觀察“宇宙萬相”,則宇宙萬相“盡在諸人的心光照耀之中”——“物”在“心”中;若“以“物”爲本位”來觀察宇宙萬相,則人及人心“盡在宇宙萬相的立體網絡之中”——“心”在“物”中。從本質上來講,佛教是“心”的哲學,佛教所說的世界,是“以“心”爲本位”的“心”與“物”的具體的統一。人人各具一真心體,每個人的一真心體,及一真心體中的種種現象,各成一大千世界。一切事物,大至廣袤無垠的宇宙,小至微觀粒子,一旦與當事人的心靈發生了關系,它便成了當事人“心”中的一個“具體法相”,亦成了當事人的大千世界中的一個“具體法相”。熊十力有一段文字,頗顯“一心一世界”的心學涵義:
衆生無量,世界無量。據常識的觀點來說,好像宇宙是一切人共同的,其實大謬不然。各人自有各人的宇宙,但互不相礙。如我與某甲某乙,同在這所房子裏。其實我是我的這所房子,某甲是某甲的這所房子,某乙又是某乙的這所房子。我們叁人的房子,並不是同一的。如我坐在這所房子的中間,某甲站在西隅,某乙臥在東窗下,叁人所見的這所房子,各各不同樣式。即令叁人成排地站在中間,各各所見也不能相同的。又如我對于這所房子,很感覺得寂曠虛寥,某甲或與我適得其反,乃至某乙之所覺,又不同于我和某甲。……總之,衆生無量,宇宙無量,這是不可測度的道理,很鬼怪的,就是這無量的衆生,或者無量的宇宙,各各遍滿于一法界,互不相礙。譬如張千燈于一室之內,這千燈的光各個遍滿于此一室,互不相礙,所以說爲交遍。[8]
每個人各有自己的一真心體,各用自己的一真心體感受周圍的事物。周圍的事物在與具體人的一真心體發生關系時,周圍的事物便在這個具體的個人那裏獲得了它的具體的含義。因此,每個人的“以“心”爲本位”的“心”與“物”的具體的統一,即是這個人的“大千世界”,亦是這個人的“法界全體”。
佛教與禅宗的各種概念與命題,在與其所指的對象之間,並不存在任何抽象的邏輯關系。譬如“山河大地”之“名”與“山河大地”之“實”,在境界哲學的觀念裏,“名”“實”之間,並無任何抽象的邏輯環節,“名”與“實”之間,是一種具體的“名實對應”關系。製名以指實,“名”所指的“實”,亦有多種多樣的存在方式。概括起來有兩種基本的存在方式,第一,以具體的方式存在著的“實”,亦即那些具體存在物。具體存在物是流變著的可感性的存在。具體存在著的“實”又分爲兩類,一是客觀的具體存在物,譬如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所直接覺察到的那些客觀現象;二是主觀的具體存在物,譬如我們的心靈所直接覺察到的那些主觀現象。第二,以抽象方式存在著的“實”,亦即那些經過思維概括過的某範疇內的“事物的共性”,譬如,哲學所概括到的“人的本質”、“思維的特性”、“知識的價值”等等,它是某類事物的“共性”。因此,哲學亦分爲兩類,一是抽象邏輯哲學,它的概念與命題,它的理論體系,皆以不同範疇內的“事物的共性”爲研究對象。另一類哲學則是具體哲學,亦包括境界哲學,它的概念與命題,所表述的那個對象,不是一個抽象存在物,而是一個具體存在物。佛教與禅宗,皆屬于境界哲學。佛教與禅宗的概念與命題,所指的那個實際對象,皆屬于境界哲學那個意義上的具體存在。
從佛教與禅宗的文化形式上看,佛教虛立“宗教法相”,禅宗破除“宗教法相”,一立一破,截然相反。從佛教與禅宗的文化內容上看,佛教虛立“宗教法相”,意在用宗教隱喻的方式表達佛教對“心”的“如是之見”;禅宗破除“宗教法相”,意在“斷妄證真”,直顯“體用不二”的心性實際。佛教之隱喻與禅宗之直顯,歸宗義趣卻是相同的,意在引導人們“如是識自心”——明心見性。總之,佛教與禅宗,指示人們“明心見性”的方式不同,歸元至本的意旨卻無二亦無別。叁、禅定漸修與禅門頓悟
禅宗是接引上上根器人之法。所謂上上根器人,是指紮紮實實地踐履了漸修實踐的人,此人只待明師一指點,便能悟得佛教的“非宗教第一義”。猶如瘡疾之人,以藥水浸泡,日久月深,瘡疾已祛。此人不知“藥病相克”“終歸雙亡”的道理,以藥水爲寶,泡于其中,不肯出離,故禅門祖師告之曰:汝病已無,棄藥而出。只須祖師一喚,便能出離的人,即是“上上根器之人”。亦猶如“百尺竿頭住的人”,禅門祖師告之曰:百尺竿頭亦不住,即相離相自在人。只待祖師一撥,便能頓悟的人,即是“上上根器之人”。有人從來“瘡疾纏身”,亦未曾藥水浸泡,更談不上“病愈藥亡”的“無病無藥”之狀。有人從來“妄心散亂”,亦未曾至“百尺竿頭”——定境,故談不上“百尺竿頭更進步”之後的全體大用。或曰:百尺竿頭,前進無路,又如何更進步呢
答曰:不是迷者,不有此問。迷者以爲,人至竿頭,無可更盡。既然是無可更盡,又怎麼能夠“百尺竿頭更進步”呢
迷人如此理解“百尺竿頭”之事,豈不是“執指爲月”
如此迷倒之人,百尺竿頭尚未親曆,豈能更知“百尺竿頭更進步”之後的事
更有人說:百尺竿頭更進步,那是又回到了原初。如此回答,亦屬妄想——猜者不知,知者不猜。未得親證之人,妄言途中之事,凡有口頭言說,皆無實際內容。
禅是寶塔頂端之寶珠,人欲獲得此寶珠,必須要有拾級而上的漸進過程。禅門之漸修與頓悟的關系,亦複如是。禅門漸修,乃拾級而上之過程,禅門頓悟,乃頓獲塔頂之寶珠。不曆拾級而上,難得塔頂寶珠,不曆禅定漸修,難有禅門頓悟。禅門祖師,個個盡曆漸修頓悟之行程。然而,頓悟之後,執珠廢階、重頓輕漸,此乃禅門之通病。禅宗以“拈花微笑”爲圭臬,然而,“拈花微笑”卻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建立在四十九年說法基礎上的。以心印心的拈花微笑,只是對四十九年說法的一個歸宗至本的交代,亦是對四十九年漸修的一個歸宗至本的交代。
六祖惠能之後,禅宗逐漸步入禅機時代。禅機時代之教化,不許“借教說禅”,亦不許“方便漸修”,只求“當下頓悟”。因此,舉拂子、豎拳頭、棒打聲喝,無理路話等等,皆成開示悟入之手段。其實,離開漸修,欲人頓悟,總歸是“俏眉眼做給盲者看”,這不但是“盲者的無知”,更是“俏眉眼者的自嘲”。禅是佛心印,亦是“一真實”;教是“方便語”,亦是因人設。漸修至頓悟,此是禅門乃至于佛門實踐之基本範式,亦曆代祖師之基本經曆,即使釋迦文佛,尚有十二年“次第漸修”,更何況無智凡夫
豈能不假漸修而得頓悟
禅機時代開示禅義,不再用“借教說禅”的方式,而是以“诋毀故紙”、“呵佛罵祖”、“頓奪所有”的方式。學人執著于“佛教顯意”,迷卻“佛教密意”,故禅機時代之禅師,用“诋毀故紙”、“呵佛罵祖”、“棒打聲喝”、“無理路話”的方式,頓斷學人之妄想執著,使學人在“頓脫執著”的當下,領悟這個“能生萬法而不染于萬法”的一真心體。實際地領悟到這個一真心體,須有佛教經典與佛教實踐的長期陶冶與鍛煉,在此基礎上,方有“觸緣即悟”之可能。所以說,禅機時代之禅師,獨倡頓悟,貶斥漸修,並不不符合禅門修行的實際過程。舍漸修而取頓悟,若作爲一時之用,則無有不可之處;然而,若作爲一種普遍的方法,未免具有極大的片面性。正是禅門的這一“舍漸取頓”的片面做法,才使得禅門後世“花枝招展、華而不實”。
契入般若實相——明心見性,乃佛教文化隱藏著的宗教密意,亦禅宗直截了當的歸宗義趣。然而,契入實相——明心見性,須有個“讀經看教”的基礎,亦須有個“禅定漸修”的基礎,離此無門,離此無路。在此基礎上,一旦“磕著碰著”,或者在禅師的適機拶逼之下,方能發明心地,方能契入實相,方能“由是而破初關,由是而透重關,由是而透末有一關”。若無“讀經看教”“禅定漸修”的基礎,即使千磕萬碰、棒如雨點、喝似雷鳴,亦無實益。可是,末流禅師,恰恰輕忽讀經看教與禅定漸修,未給經典教育與禅定漸修一個恰當的位置,故使禅宗文化逐漸走向了它的末端繁榮。
宗演變與畸言異行
依照禅宗的說法,菩提達摩爲中國禅宗的初祖。達摩初來中國時,中國佛教正處于大乘佛教的初弘時期,因此,“會叁歸一”[9]的時機尚未成熟。大乘佛教的初弘時期,佛教信仰者基本上是以“人神二元論”的宗教觀念來理解佛教的,即使獻身于佛門的梁武帝,亦未脫“鬼神宗教”之範疇。達摩欣然前往,欲度武帝出離“鬼神宗教”的窠臼。達摩之度脫,不但未能成功,反而惹得武帝心生不快。達磨大師知“因緣未至”,故潛回江北,止于少林,面壁而坐,終日默然。時至九載,方有慧可領其心要,再經砥砺鍛煉,承得祖門之位。禅宗法脈,由此單傳,直至六祖惠能。六祖惠能悟後,隱居山中,心地密行。十六年後,禅門頓旨大化流行,發明心地者不計其數,臻于圓成者續佛心燈。六祖惠能之後,禅門傳承已有所憑,故任其千燈千照,有道自弘。
六祖惠能門下,有四大弟子功德卓著:荷澤神會,申明南北旁正;南陽慧忠,居位龍門帝師;青原行思,開出石頭希遷,演化出“五家禅”之叁;南嶽懷讓,開出馬祖道一,演化出“五家禅”之二。馬祖門下百丈懷海,開出兩系,一是沩仰宗之法系。沩仰宗法系的主要承擔者,乃沩山靈與仰山慧寂;二是臨濟宗之法系。臨濟宗法系的主要承擔者,乃黃檗希運與臨濟義玄。沩仰宗與臨濟宗,屬于“五家禅”之二。在“五家禅”中,沩仰宗與法眼宗,入宋不聞;雲門宗亦不及南宋;曹洞宗一脈孤傳,僅限東南一隅,唯臨濟宗法脈絲分,遍布華夏,貫徹古今。
從初祖達摩至六祖惠能,禅門一脈單傳。根據達摩至惠能這一時期的禅法特點,我們把這一時期的禅宗文化,稱之爲純禅時代。六祖惠能之後,禅門傳承,已有所憑,故任其“千燈千照,有道自弘”,不再立“禅門七祖”之位。從六祖惠能至“五家禅”,禅宗文化呈現出“分燈弘揚”之狀。根據六祖惠能至“五家禅”這一時期的禅法特點,我們把這一時期的禅宗文化,稱之爲禅機時代。
純禅時代直心直說,樸實無華;禅機時代繞路說禅,畸言異行。呵佛罵祖、诋毀故紙、無理路話、繞路葛藤,此乃禅機時代之畸言。舉拂、豎拳、扭鼻、踏倒、斬貓、斬蛇、棒打、聲喝,此乃禅機時代之異行;六祖惠能法子與法孫時代,禅機時代的禅法特征,已經逐漸變得明顯起來,然而,純禅時代的余音,還能清晰可見。隨著禅宗的演變,至石頭希遷與馬祖道一之後,禅師門極端地發揮了禅法中的禅機因素,把禅宗文化推向了“畸言異行”之極致,使得禅宗文化難以雅俗共賞。
禅宗的畸言異行,是指用“喜笑怒罵”、“繞路葛藤”的方式開示禅義。從表面上來看,禅機時代的“畸言異行”,既無佛教文化的神聖莊嚴,亦無傳統禅宗的質樸本分。禅機時代的“呵佛罵祖、诋毀故紙”,此乃禅宗“解粘去縛”之極端手段,亦“一時之用”的“泛化濫用”。“舍漸取頓、棄教求玄”,結果是:“欲千裏之外而不始于足下”,“欲登堂入室而不曆經階級”,“欲究竟了義而不假借方便”。如此“舍漸取頓、棄教求玄”,終成事與願違之事。
總之,無論是六祖惠能之前的純禅時代,還是六祖惠能之後的禅機時代,盡管禅宗的教化手段千變萬化,然而,明心見性卻始終是貫穿于禅宗曆史演變中的一條生命線。
[1]《指月錄》卷一《釋迦佛》。
[2]見色明心:所謂見色明心,亦即“借助于色緣,體悟到自心”。若無自心,誰來見色
見色者,正是此心。此心“胡來現胡,漢來現漢,明來見明,暗來見暗”,了了常明,恒常現前。諸佛妙義,盡在此處。
[3]《楞嚴經》卷二。
[4]《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諸法如意分第十叁》。
[5]《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供養給事分第八》。
[6]此段經問中所說的“我”,是指諸人之“本我”,不是指“叁十二相,八十種好”的宗教偶像。
[7]《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心具足分第十九》。
[8]熊十力著:《新唯識論》,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54頁。 [9]“會叁歸一”,融會佛教的“叁乘方便”,歸于當下的“心性實際”。佛教是“心”的宗教,因此,佛教的究竟了義,只落實在“心性本體”上。
《禅宗哲學的心學意蘊(蘇樹華)》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