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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哲学的心学意蕴(苏树华)▪P2

  ..续本文上一页于“心”的表述,被隐藏在佛教文化的宗教形式之中。大多数人看佛教,只见其表面的宗教形式,而未见其实际的心性内容。

  佛教文化属于唯心世界观,然而佛教的唯心世界观,却不是“物质与意识何者为第一性”这个意义上的唯心世界观。佛教的“心”“物”观与唯物论的“心”“物”观,具有不同的概念内涵。佛教所说的“心”是指“心性本体”意义上的“心”,佛教所说的“物”是指“心性现象”意义上的“物”。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乃至八识田中的无量种子,尽属佛教“物”的范畴。唯物论所说的“心”与“物”的内涵则不同了。唯物论的“心”是指客尘在心灵中落射的影子,故谓之“反映”。唯物论所说的“物”是指客观的物质现象,是与“影子”相对应的“客尘”。唯物论的“心”,等同于佛教的“六识”——“六根”对“六尘”所缘起的六类心理现象。唯物论所说的“物”,等同于佛教所说的“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唯物论所说的“心”与“物”,皆属于佛教文化“物”的范畴。然而,佛教所说的“心”“佛”“实相”等等心性本体论意义上的“一元概念”,在唯物论的哲学体系里是找不到的,所以,用唯物论的“心”的概念,套解佛教的“心”的概念,首先是一个哲学理解上的误解。在此误解基础上的“迷信批判”,又更是误解之误解。佛教文化与唯物论哲学,各自用自己的概念体系与表述方式来说明这个世界。佛教文化与唯物论哲学,各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各有自己那个角度上的合理性,我们是不可以用套解的方式“以此论彼”的。

  佛教看问题的角度是“以“心”为本位”的,而不是“以“物”为本位”的。若“以“心”为本位”来观察“宇宙万相”,则宇宙万相“尽在诸人的心光照耀之中”——“物”在“心”中;若“以“物”为本位”来观察宇宙万相,则人及人心“尽在宇宙万相的立体网络之中”——“心”在“物”中。从本质上来讲,佛教是“心”的哲学,佛教所说的世界,是“以“心”为本位”的“心”与“物”的具体的统一。人人各具一真心体,每个人的一真心体,及一真心体中的种种现象,各成一大千世界。一切事物,大至广袤无垠的宇宙,小至微观粒子,一旦与当事人的心灵发生了关系,它便成了当事人“心”中的一个“具体法相”,亦成了当事人的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具体法相”。熊十力有一段文字,颇显“一心一世界”的心学涵义:

  众生无量,世界无量。据常识的观点来说,好像宇宙是一切人共同的,其实大谬不然。各人自有各人的宇宙,但互不相碍。如我与某甲某乙,同在这所房子里。其实我是我的这所房子,某甲是某甲的这所房子,某乙又是某乙的这所房子。我们三人的房子,并不是同一的。如我坐在这所房子的中间,某甲站在西隅,某乙卧在东窗下,三人所见的这所房子,各各不同样式。即令三人成排地站在中间,各各所见也不能相同的。又如我对于这所房子,很感觉得寂旷虚寥,某甲或与我适得其反,乃至某乙之所觉,又不同于我和某甲。……总之,众生无量,宇宙无量,这是不可测度的道理,很鬼怪的,就是这无量的众生,或者无量的宇宙,各各遍满于一法界,互不相碍。譬如张千灯于一室之内,这千灯的光各个遍满于此一室,互不相碍,所以说为交遍。[8]

  每个人各有自己的一真心体,各用自己的一真心体感受周围的事物。周围的事物在与具体人的一真心体发生关系时,周围的事物便在这个具体的个人那里获得了它的具体的含义。因此,每个人的“以“心”为本位”的“心”与“物”的具体的统一,即是这个人的“大千世界”,亦是这个人的“法界全体”。

  佛教与禅宗的各种概念与命题,在与其所指的对象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抽象的逻辑关系。譬如“山河大地”之“名”与“山河大地”之“实”,在境界哲学的观念里,“名”“实”之间,并无任何抽象的逻辑环节,“名”与“实”之间,是一种具体的“名实对应”关系。制名以指实,“名”所指的“实”,亦有多种多样的存在方式。概括起来有两种基本的存在方式,第一,以具体的方式存在着的“实”,亦即那些具体存在物。具体存在物是流变着的可感性的存在。具体存在着的“实”又分为两类,一是客观的具体存在物,譬如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所直接觉察到的那些客观现象;二是主观的具体存在物,譬如我们的心灵所直接觉察到的那些主观现象。第二,以抽象方式存在着的“实”,亦即那些经过思维概括过的某范畴内的“事物的共性”,譬如,哲学所概括到的“人的本质”、“思维的特性”、“知识的价值”等等,它是某类事物的“共性”。因此,哲学亦分为两类,一是抽象逻辑哲学,它的概念与命题,它的理论体系,皆以不同范畴内的“事物的共性”为研究对象。另一类哲学则是具体哲学,亦包括境界哲学,它的概念与命题,所表述的那个对象,不是一个抽象存在物,而是一个具体存在物。佛教与禅宗,皆属于境界哲学。佛教与禅宗的概念与命题,所指的那个实际对象,皆属于境界哲学那个意义上的具体存在。

  从佛教与禅宗的文化形式上看,佛教虚立“宗教法相”,禅宗破除“宗教法相”,一立一破,截然相反。从佛教与禅宗的文化内容上看,佛教虚立“宗教法相”,意在用宗教隐喻的方式表达佛教对“心”的“如是之见”;禅宗破除“宗教法相”,意在“断妄证真”,直显“体用不二”的心性实际。佛教之隐喻与禅宗之直显,归宗义趣却是相同的,意在引导人们“如是识自心”——明心见性。总之,佛教与禅宗,指示人们“明心见性”的方式不同,归元至本的意旨却无二亦无别。三、禅定渐修与禅门顿悟

  禅宗是接引上上根器人之法。所谓上上根器人,是指扎扎实实地践履了渐修实践的人,此人只待明师一指点,便能悟得佛教的“非宗教第一义”。犹如疮疾之人,以药水浸泡,日久月深,疮疾已祛。此人不知“药病相克”“终归双亡”的道理,以药水为宝,泡于其中,不肯出离,故禅门祖师告之曰:汝病已无,弃药而出。只须祖师一唤,便能出离的人,即是“上上根器之人”。亦犹如“百尺竿头住的人”,禅门祖师告之曰:百尺竿头亦不住,即相离相自在人。只待祖师一拨,便能顿悟的人,即是“上上根器之人”。有人从来“疮疾缠身”,亦未曾药水浸泡,更谈不上“病愈药亡”的“无病无药”之状。有人从来“妄心散乱”,亦未曾至“百尺竿头”——定境,故谈不上“百尺竿头更进步”之后的全体大用。或曰:百尺竿头,前进无路,又如何更进步呢

  答曰:不是迷者,不有此问。迷者以为,人至竿头,无可更尽。既然是无可更尽,又怎么能够“百尺竿头更进步”呢

  迷人如此理解“百尺竿头”之事,岂不是“执指为月”

  如此迷倒之人,百尺竿头尚未亲历,岂能更知“百尺竿头更进步”之后的事

  更有人说:百尺竿头更进步,那是又回到了原初。如此回答,亦属妄想——猜者不知,知者不猜。未得亲证之人,妄言途中之事,凡有口头言说,皆无实际内容。

  禅是宝塔顶端之宝珠,人欲获得此宝珠,必须要有拾级而上的渐进过程。禅门之渐修与顿悟的关系,亦复如是。禅门渐修,乃拾级而上之过程,禅门顿悟,乃顿获塔顶之宝珠。不历拾级而上,难得塔顶宝珠,不历禅定渐修,难有禅门顿悟。禅门祖师,个个尽历渐修顿悟之行程。然而,顿悟之后,执珠废阶、重顿轻渐,此乃禅门之通病。禅宗以“拈花微笑”为圭臬,然而,“拈花微笑”却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建立在四十九年说法基础上的。以心印心的拈花微笑,只是对四十九年说法的一个归宗至本的交代,亦是对四十九年渐修的一个归宗至本的交代。

  六祖惠能之后,禅宗逐渐步入禅机时代。禅机时代之教化,不许“借教说禅”,亦不许“方便渐修”,只求“当下顿悟”。因此,举拂子、竖拳头、棒打声喝,无理路话等等,皆成开示悟入之手段。其实,离开渐修,欲人顿悟,总归是“俏眉眼做给盲者看”,这不但是“盲者的无知”,更是“俏眉眼者的自嘲”。禅是佛心印,亦是“一真实”;教是“方便语”,亦是因人设。渐修至顿悟,此是禅门乃至于佛门实践之基本范式,亦历代祖师之基本经历,即使释迦文佛,尚有十二年“次第渐修”,更何况无智凡夫

  岂能不假渐修而得顿悟

  

  禅机时代开示禅义,不再用“借教说禅”的方式,而是以“诋毁故纸”、“呵佛骂祖”、“顿夺所有”的方式。学人执著于“佛教显意”,迷却“佛教密意”,故禅机时代之禅师,用“诋毁故纸”、“呵佛骂祖”、“棒打声喝”、“无理路话”的方式,顿断学人之妄想执著,使学人在“顿脱执著”的当下,领悟这个“能生万法而不染于万法”的一真心体。实际地领悟到这个一真心体,须有佛教经典与佛教实践的长期陶冶与锻炼,在此基础上,方有“触缘即悟”之可能。所以说,禅机时代之禅师,独倡顿悟,贬斥渐修,并不不符合禅门修行的实际过程。舍渐修而取顿悟,若作为一时之用,则无有不可之处;然而,若作为一种普遍的方法,未免具有极大的片面性。正是禅门的这一“舍渐取顿”的片面做法,才使得禅门后世“花枝招展、华而不实”。

  契入般若实相——明心见性,乃佛教文化隐藏着的宗教密意,亦禅宗直截了当的归宗义趣。然而,契入实相——明心见性,须有个“读经看教”的基础,亦须有个“禅定渐修”的基础,离此无门,离此无路。在此基础上,一旦“磕着碰着”,或者在禅师的适机拶逼之下,方能发明心地,方能契入实相,方能“由是而破初关,由是而透重关,由是而透末有一关”。若无“读经看教”“禅定渐修”的基础,即使千磕万碰、棒如雨点、喝似雷鸣,亦无实益。可是,末流禅师,恰恰轻忽读经看教与禅定渐修,未给经典教育与禅定渐修一个恰当的位置,故使禅宗文化逐渐走向了它的末端繁荣。

  宗演变与畸言异行

  依照禅宗的说法,菩提达摩为中国禅宗的初祖。达摩初来中国时,中国佛教正处于大乘佛教的初弘时期,因此,“会三归一”[9]的时机尚未成熟。大乘佛教的初弘时期,佛教信仰者基本上是以“人神二元论”的宗教观念来理解佛教的,即使献身于佛门的梁武帝,亦未脱“鬼神宗教”之范畴。达摩欣然前往,欲度武帝出离“鬼神宗教”的窠臼。达摩之度脱,不但未能成功,反而惹得武帝心生不快。达磨大师知“因缘未至”,故潜回江北,止于少林,面壁而坐,终日默然。时至九载,方有慧可领其心要,再经砥砺锻炼,承得祖门之位。禅宗法脉,由此单传,直至六祖惠能。六祖惠能悟后,隐居山中,心地密行。十六年后,禅门顿旨大化流行,发明心地者不计其数,臻于圆成者续佛心灯。六祖惠能之后,禅门传承已有所凭,故任其千灯千照,有道自弘。

  六祖惠能门下,有四大弟子功德卓著:荷泽神会,申明南北旁正;南阳慧忠,居位龙门帝师;青原行思,开出石头希迁,演化出“五家禅”之三;南岳怀让,开出马祖道一,演化出“五家禅”之二。马祖门下百丈怀海,开出两系,一是沩仰宗之法系。沩仰宗法系的主要承担者,乃沩山灵与仰山慧寂;二是临济宗之法系。临济宗法系的主要承担者,乃黄檗希运与临济义玄。沩仰宗与临济宗,属于“五家禅”之二。在“五家禅”中,沩仰宗与法眼宗,入宋不闻;云门宗亦不及南宋;曹洞宗一脉孤传,仅限东南一隅,唯临济宗法脉丝分,遍布华夏,贯彻古今。

  从初祖达摩至六祖惠能,禅门一脉单传。根据达摩至惠能这一时期的禅法特点,我们把这一时期的禅宗文化,称之为纯禅时代。六祖惠能之后,禅门传承,已有所凭,故任其“千灯千照,有道自弘”,不再立“禅门七祖”之位。从六祖惠能至“五家禅”,禅宗文化呈现出“分灯弘扬”之状。根据六祖惠能至“五家禅”这一时期的禅法特点,我们把这一时期的禅宗文化,称之为禅机时代。

  纯禅时代直心直说,朴实无华;禅机时代绕路说禅,畸言异行。呵佛骂祖、诋毁故纸、无理路话、绕路葛藤,此乃禅机时代之畸言。举拂、竖拳、扭鼻、踏倒、斩猫、斩蛇、棒打、声喝,此乃禅机时代之异行;六祖惠能法子与法孙时代,禅机时代的禅法特征,已经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然而,纯禅时代的余音,还能清晰可见。随着禅宗的演变,至石头希迁与马祖道一之后,禅师门极端地发挥了禅法中的禅机因素,把禅宗文化推向了“畸言异行”之极致,使得禅宗文化难以雅俗共赏。

  禅宗的畸言异行,是指用“喜笑怒骂”、“绕路葛藤”的方式开示禅义。从表面上来看,禅机时代的“畸言异行”,既无佛教文化的神圣庄严,亦无传统禅宗的质朴本分。禅机时代的“呵佛骂祖、诋毁故纸”,此乃禅宗“解粘去缚”之极端手段,亦“一时之用”的“泛化滥用”。“舍渐取顿、弃教求玄”,结果是:“欲千里之外而不始于足下”,“欲登堂入室而不历经阶级”,“欲究竟了义而不假借方便”。如此“舍渐取顿、弃教求玄”,终成事与愿违之事。

  总之,无论是六祖惠能之前的纯禅时代,还是六祖惠能之后的禅机时代,尽管禅宗的教化手段千变万化,然而,明心见性却始终是贯穿于禅宗历史演变中的一条生命线。

  [1]《指月录》卷一《释迦佛》。

  [2]见色明心:所谓见色明心,亦即“借助于色缘,体悟到自心”。若无自心,谁来见色

  见色者,正是此心。此心“胡来现胡,汉来现汉,明来见明,暗来见暗”,了了常明,恒常现前。诸佛妙义,尽在此处。

  [3]《楞严经》卷二。

  [4]《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诸法如意分第十三》。

  [5]《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供养给事分第八》。

  [6]此段经问中所说的“我”,是指诸人之“本我”,不是指“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宗教偶像。

  [7]《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具足分第十九》。

  [8]熊十力著:《新唯识论》,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54页。 [9]“会三归一”,融会佛教的“三乘方便”,归于当下的“心性实际”。佛教是“心”的宗教,因此,佛教的究竟了义,只落实在“心性本体”上。

  

《禅宗哲学的心学意蕴(苏树华)》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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