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一旦刻意求解,也會“轉見思量成窠臼。”16甚至“佛法二字,猶是剩語,那堪論有論無,說新說舊17”。“佛法”假如當成執著的實在,也是尚有滯礙而著了相,本來就無迷,何有悟可言,更何有求悟之“佛法”?非有非無,非新非舊,而且非非有非無,非非新非舊,無所謂有與無,新與舊,亦不存在有無或新舊的問題。所以道(真實存在)不遠人,人自遠之,只要踏實參究,一念覺悟(存在狀態的覺悟),就能由迷而歸極返本,證入真實存在的境域,而自知迷悟一體,有無無別,一切聲色盡是佛法。如僧肇(公元384-414年)所說:“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18;超越的本體的真實與神聖,其實就內在于事物及心性之中,苟能一念相應,道不遠可知矣。
叁
“大道無形,真空絕迹”。19禅悟境界本來無形,原就絕迹,既在經驗範疇之處,當然亦在語言概念之外。然而如果一言得當,源出自性,發自心源,掃蕩妄見,直契本體,可以是殺人刀,當然更是活人劍,亦不妨有所言說,只是不指向認知,而直接通向道體——此謂言不可言之“言”,道不可道之“道”。或直覺的“道言”。“道言”的直覺,超名相、超理知的“道言”。因爲“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須借春風拂”。20否則禅道精神何以繼承,超越的信息何以傳達?“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21所以禅師仍有言說——直接面對第一義的言說,語錄亦層出不窮——在語言結構中保存或傳承禅道生命。于是禅境化爲自然現成的語境,語境依禅境自身的領會而道出,在語境本身的自然開啓中,禅語亦天機般地悠然湧現,透過本源性的言說彰顯禅道本體。請看善一如何言說自己的禅悟境界:“天龍峰頂,別是人間,猿啼嶂外,鳥噪雲邊。不是目前法,亦非心外事,掀翻陳年骨董,揭舒象外幽玄。玉壺影裏劫初前,亘古乾坤不變。且道作麼是應時及節底句?”喝一喝雲:“禹刀不到處,河聲流向西。”22又說:“一句截流,萬機寢削,十方坐斷,無去來今,一道坦然,渾無邊畔。豁開正眼,大地山河無寸土,列回光相,本來夜暗與日明。自是清風生八極,得來明月照乾坤。到這裏,塵塵刹刹,全彰古佛家風,法法頭頭,總是當人機用。還得麼?果若得到憑麼田地,達磨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乾,佛法流遍天下,空生枉立岩前。不然,一片白雲橫谷口,許多歸鳥盡迷巢。”23這是擱置了概念分析的空洞抽象,借用完形譬喻的具象方法,以及不說第一義而彰顯第一義,不說悟境而彰顯悟境的手段,亦即保持語言的本體存在的意蘊結構,避免其作爲認知工具造成的區分功能,表達了本不可表達的的禅道精神,傳遞了本不可傳遞的超越信息。當然,即使如此,禅作爲無分別相的真空妙有狀態,仍不在語言之內,不在形象之中,真、俗二谛相互交融而仍不能以俗代真。猶如以指指月,以筌得魚,指與筌均非月與魚,既然已經見月,則需渾然忘指,既然已經得魚,則需渾然忘筌。文字般若作爲一種智慧,亦心須得意而忘言,最終透過無心無我的澄明境域,如實呈現絕代無二的真實本體。24
大徹大悟的禅道境界,身心脫落,一切放下,無滯無礙,究竟現成。“頭上是天,腳下是地,物物春生夏長,人人眼橫鼻直,一切本自現成,那容節外生枝”。25禅悟的境界根本是對世界打開的,亦即心靈敞開或周遍于萬事萬物,“寒暑陰晴天地德,喜怒哀樂人間事,一切明明本現成,堪笑于中分道理”。26如果離開全部生存本性或萬事萬物,去刻意追求另外一個禅悟的超越世界,那就是“節外生節”,“騎牛覓牛”,“好肉剜瘡”。“玲珑八面無邊表,廊徹圓明一鑒收;收,收,芙蓉只在秋江上,甚笑騎牛更覓牛”。27“月圓月缺,猶是幻中境界,桂開桂卸,無非世谛馨香。于中有個亘古亘今,不開不卸,無圓無缺底,亦不可作奇特商量。若作奇特商量,腳跟下便與叁十痛棒。何故?好肉不上許剜瘡”。28一切本來如此,無多無少,無增無減,並不奇特,更不可作奇特擬思,一擬思即不是。悟之前或悟之後現象界依然都是月圓月缺,花開花謝,芙蓉只在秋江上,只是悟前與悟後,絕對本體的永恒意義或性質有著呈顯與否的不同。然而即使捕捉到永恒性的躍動亦不可執著,甚至悟本身也要無心而忘,對超越本身仍應超越。“僧問:“過河須用筏,到岸不須舟,且如何是到岸的消息?”師曰:“有馬騎馬,無馬步行。””29如果登岸不知舍筏,騎馬不肯下地,甚至還要更覓馬,本來是好肉,偏又去剜瘡,在善一看來,都是病痛,該殺該棒。這是金玉雖好,在眼成屑的道理。因此,所謂“現成”乃是自然源本的整體現成,而非人爲強加的片斷現成。自然源本的整體現成,並非只是不自知自覺的渾沌,而是經過否定之否定的禅悟飛躍,是展現在心靈智慧的直覺視野中的自覺自在的境域。臻于此境,即是無心無念,無得無失,主客兩忘,物我不二,囊括萬有,一切具足。猶如自然界萬事萬物一樣,“春山花自開,秋林葉自落”,30不假思索,不待安排,無需造作,無有機巧,如如流行,天然現成。人在其中,亦一切如如,自然法爾,天地全收,群機遍攝,內外貫通,相互和諧,彼此對應。
“天上雲開新月出,江頭風靜浪滔天”31;“水向石邊流出冷,風從花裏過來香”;“分明有月落波心,自是無雲生岑上”32;善一屢用這些詩句,無非是要說明“人境俱不奪”(臨濟語)的至高自在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中,人不僅把自己忘記、消溶在本來現成的宇宙自然之中,如實知見萬事萬物的原本真實。而且人與萬事萬物在究極根源處平等不二,透過禅悟的境域恰能彰顯出共同契入究竟解脫的精神的妙境。“盡乾坤大地,日月星辰,森羅萬象,情與無情,蜎飛蠕動,一切含靈,同一體證,同一受用,同一圓明。于中不見有纖毫生佛之相,不見有纖毫凡聖之名,不見有纖毫動靜之形,不見有纖毫得失過患,不見有纖毫物我之分。所以道,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到這裏,如擊石火閃電光,會與不會,總是當人曆曆明明,本自見成底事,無欠無馀,纖毫不昧。”33可見萬事萬物中自然源本的整體現成亦是佛心佛性當下的整體現成,以及二者的打並一片。當然,這裏的關鍵仍是個體的自證自悟或一心之轉,心迷心染則一切迷一切染,心悟心靜則一切悟一切淨,“會則神通妙用,不會則業識茫茫”。34善一說:“一切明明本現成,堪笑于中分道理”;35“萬法本閑,惟人自鬧”。一個“分”字,一個“鬧”字,最能點出人對現成整體性的無謂肢解妄斷,以及與自我清解本心本性或萬事萬物原本自然的疏離隔絕,“只因一念緣起不定,逐境生情,隨情轉念,隨念分別,有天有地,有物有人,有佛有凡有聖,故起種種生滅,于生滅中,故有種種知解,于知解中,故有種種凡聖之論,于凡聖中,故有種種妄想執著,于妄想執著中,故有種種取舍,于取舍中,故有種種分別,于分別中,故有種種散亂,于散亂中,故有種種顛倒,于顛倒中,故成種種禍患,于禍患中,故使種種不安,種種不和,種種不甯,種種不靜”。反之,如果能真正做到“一念緣起無生,自然當下脫體風流,那有許多之謂”。待由迷入悟,由染入淨,妄執盡去,心念盡息後,“自然道有生有佛也得,有凡有聖也得,有見有聞也得,有取有舍也得,有生有滅也得,有動有靜也得,又說甚麼得失過患,物我分別?所以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者,豈不是盡乾坤大地,日月星辰,森羅萬象,情與無情,同一體證,同一受用,同一圓明者哉?”36這就是生命由凡入聖,再由聖入凡,即聖即凡,即凡即聖,凡聖不二,從而受用真正屬己的自由自在的存在境界。
四
在月圓月缺、桂開桂謝的現象世界,即可看到超越、永恒的本體意義,而超越、永恒的本體意義,又不離月圓月缺、桂開桂謝的現象世界,此爲禅宗特有的現象與本體、世法與佛法相即不二的智慧。善一說:“禅禅禅,饑來吃飯困來眠,道道道,城樓五鼓金雞叫,除卻禅,去卻道,夜半日頭紅杲杲。”37“僧問:“德山托缽,意旨如何?”師曰:“阇黎吃飯也末?”曰:“不曾。”師雲:“既不曾,打點缽盂去。”又一僧呈頌不契,師以偈示之曰:“德山托缽下堂前,一撥回頭不強言,珍重莫作奇特會,饑來吃飯困來眠。””38“舉古德雲:“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向上一路,千聖不然,向上一路,熱碗鳴聲。”師雲:“古人憑麼告報,大似不會吃飯,詐道不饑,未免自賺颟顸。天龍則不然,向上一路,熱糍粑一個,菜豆腐一碗,吃在肚皮裏,一天飽到晚。””39悟道不可思慮妄求,強作索解,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通過直接領悟生活的意義而自然獲得,在無我無執,日日是好日的禅道生活中,40無心證悟而自然證悟,無心修道而自然道成。所以真正的禅悟無任何有別于世俗的奇物,妙用只在自然或本然的平常無事之中。禅的本質即是生意盎然的生活,透過對生活或生命的肯定和熱愛,去積極充實世俗世間各種活動的精神意義,體驗宇宙人生目的性存在的無窮妙趣。“呼牛喚馬,坐東走西,驅奴使婢,訓子教孫,一切智智清淨,無二無二分,無斷無別故。”41離開現象界而進入超越界,把活生生的存有摒除于本體領域之外,這本身就是心靈或精神分裂的結果,是任何一位自證自悟而成道的禅師所堅決反對的。42禅不僅關懷理想世界涅槃解脫的終極生命境界,而且也關懷生活世界世俗事務的日常精神妙用,並且把兩個世界融成一個整體的境域,從而在與平常人無異的日常世俗生活中,領悟那即整體即本體的禅道理趣。勝義谛與世俗谛,出世法與世間法,徹上徹下,浃然交融,借用儒家《中庸》的話,也可說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即做到了極高明與道中庸二者的存在統一。
禅悟境界也是詩化的藝術世…
《清代高僧善一禅學思想綜論(張新民)》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