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高僧善一禅学思想综论
编辑:张新民
来源:闽南佛学
内容提要:清季著名高僧善一曾撰《黔南会灯录》八卷,是已为学者熟稔的地方性佛教史籍;然而其生平事迹及禅道思想,却迄今未见有专文论及。本文除介绍善一生平得法及弘法活动外,还围绕心性论、语言观、修行论等一系列问题展开讨论,以见其禅学思想的高明精微与平实广大,并力图彰显清代初叶西南地区临济禅的地域特点和弘传盛况。
关键词:善一禅师 禅道思想 禅道方法 凡圣不二
作者简介:张新民,贵州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清代高僧善一如纯是继丈雪、善权之后,在西南地区大振临济禅道的著名禅师。他曾撰《黔南会灯录》八卷,与丈雪的《锦江禅灯》合称禅学史上的双壁。本文拟介绍他的得法和传法活动,并着重论述其禅法内涵及特点,以见他在禅学思想史上应有的地位,同时提供临济禅在西南边地传播情况的一个面相。
一
善一如纯禅师,生卒年俱不详,一生活动均在清康熙年间,贵州习安人(今安顺)人,俗姓张,少年时便负挺然逸群之志,有卓荦绝俗之资。十七岁在法海寺礼灵光老和尚披剃,以后又往依云鹫山顶相禅师受具足戒,参天台月峰和尚请求开示。尽管生命境界颇有升进,终因悟入机缘不契,遂上普安(今盘县)松岿山普光寺,叩谒善权和尚参究,誓明(生死)大事,以期真悟。早在法海寺时,善权和尚偶见善一,即以为是法器人才,并要他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话头。此次上松岿山,善权见他道心真切,于是嘱咐多在作务,亦即生命行动的实践处境中,体究本来圆满的心性。善一乃潜心苦参实究,踏实行履,千回百转,迤丽险奇,果然屡有省入。一日担柴歇息,忽见蜂采菊花,顿时天地敞亮,身心澄明,无彼无此,无物无我,浑然一片,豁然彻悟。这一“觌体承当”的证获,立即得到善权的印可,并有诗赠他说:“几度遍参不计年,来机气焰逼人天,吾今讨汝龟毛佛,千古声名续正传。”①可见看似偶然突发的瞬间顿悟,其实正是长期生命探寻的因缘结果,至于接续千古不绝之禅脉慧命,则更为其师殷切厚望之微意所在。而善一亦将这一极高的精神期望,贯注内化在他的禅道生命之中,继续悟后之修行而不已,以求生命之无穷超升,而得力得意处又不计其数。他后来勉励学人说:“个事人人虽具足,功夫不到不方圆,阇黎果欲超群类,应好乘时紧策鞭。”②即是自己长期习禅的经验之言,主要是渐修与顿悟二者巧妙结合,在广阔无垠的禅悟实相空间中,领悟生命自在流行的无穷妙趣。他后来广泛接引学人,也突出表现了顿渐兼顾的中道教化原则。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善权和尚示寂后,善一又遍游湖湘、三吴、两浙、巴蜀,广参天下名望宗匠及大善知识,多方辗转印证,以为道无异源,不外内在本心本性的清莹净洁,一切外求都是舍本逐末的凡夫妄念,尝有诗自谓:“今古参方学道流,三登九上没来由,分明本不从他得,苦死区区费脚头。”③
在外游历十载后,善一乃浩志返黔。先开法于天龙山普德禅寺,次迁松岿山普光禅寺,越三年复住天龙。在黔说法数十年,一时风动全省各地,深得道俗两界拥戴,远近皈依者甚众。时人称他:“惟以本分钳锤,激励来学。其接人也,机径截而不涉廉纤;其说法也,语浑璞而不事雕琢。故能感贵筑三十余城,靡不向道皈信。所谓居人所不居之帮,弘人所难弘之法,今于纯公见之矣。”④可见他不仅继善权之后大兴临济禅道,同时也是贵州乃至西南颇有影响的著各高僧。
从早年起,善一即“夜不用被,限一觉便起”。⑤以后又长期坚持禅式坐睡,践履平常心是道的禅修生活,曾有《缘事》诗偈自述其事云:“二十余年没被单,坐来夜静觉身寒,思量坐卧原无别,争奈无人为放参。”⑥
善一得法于善权达位,善权嗣月幢彻了,月憧嗣丈雪通醉,丈雪嗣破山海明,破山嗣天童圆悟,这一禅系联绵昭穆,犹如长江之前浪后浪,人人均有语录传世,而《锦法禅灯》、《黔南会灯》两部地方禅宗史籍,更分别出自这一禅系的丈雪、善一之手,尤可称为文化史上的佳话。⑦善一曾在丈雪忌日拈香说法云:“双桂(破山)室中,戳瞎顶额正眼,昭觉(丈雪)室中,打失两茎眉毛。带累后代儿孙,东寻西讨。今日不肖远孙,向香烟里拈出,也要诸人共见共知。还知么?……莫教错认定盘星。”正是照觉老人的影响构成了他的生命自觉,并转化为《黔南会灯录》撰作的重要精神助缘。所以他行脚东南,每经大刹,必广阅传灯,博采语录,归里后又不惮寒暑,躬历省内各郡县,搜罗散佚,缀以管见,穷一生时间精力,终于撰成《会灯录》八卷。这当然也是肩荷禅法气脉的传承大任,展现大雄无畏生命风姿的结果。自善一之撰述出,不仅一改黔省无佛法的长期成见,而且足见明季贵州传灯之烂然鼎盛。学者欲考黔中佛教灯系源流,此书至今仍是心须依赖的首要典籍。⑧又曾撰《天学初辟》九篇,抨击天主教,后由普润辑入《诛左集》。
除了在精神生命上遥契暗合于丈雪外,善一更直接受到善权禅道风格的薰陶启迪。月幢得丈雪之传,善权入月幢之室,善一亲炙善权,他们均一脉相承,得正法衣钵,又各有造诣,独树一帜。《善一纯禅师续录》载善一《本师塔前炷香诗》云:“报德酬恩一瓣香,于何凭据作商量,吾师面目分明处,啼鸟山花为举扬”;此即显示他对恩师刻骨铭心的深厚感情。所以在禅风上,他亦同善权一样⑨,寓禅于作,遇缘而说,称性而用,无心应物,到处理成,即以活泼平实之言,演最上乘之妙义,无雕琢之迹,无矫饰之态,浑璞寻常之中,自有无量理趣。可谓既善承师志,又多自由发明。⑩
二
禅悟的境界是即本体即整体,且圆活欣融而无碍的,是自我本性与万物本体和谐统一的真实呈现或到场。善一说:“第一义谛诸方道,钟未响,鼓未鸣,未出方丈已前,分付了也。若凭么,未免误赚捕风捉影之流,向黑山鬼窟里作活计去在。殊不知,钟鼓交加,人天普集,一句当天,十方通畅,尘尘刹刹,无处不明,法法头头,何所不见。如天普盖,似地普擎,直教人人共见,个个同明,物我辉融,古今一致,不落见闻,全彰体用。所以道,人人有个无位真人,常在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到这里还回避得也无?若也回避得,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并天下老和尚,一齐入地狱如箭射。既回避不得,敢问诸人,第一义谛作么生观?观即不无,争奈落在第二头11。”“无位真人”是自晚唐临济义玄(公元?-867年)以来,历代祖师论禅,取譬本心本性的形象言说。12足见禅悟要在直接契入自身内在生命的本源,显露人人本有的真实自性,由此涌现般若观照智慧,如实知见宇宙人生真谛。“无位真人”出入生命实存的“面门”(感官通道),即是内外心性的十字打开,活泼自由地开显出禅的世界——通畅澄明,显隐俱现,即内即外,无内无外,即古即今,无古无今,超越时空,超越知见,即体显用,即用显体,究竟圆融,体用全彰。禅悟的存在根据就是人人皆有“无位真人”,而“无位真人”亦只有透过禅悟的本原境界才能显示自己,如果否认“无位真人”的真实存在,回避绝待超越的本体自性,那就远离了诸法实相,迷陷于虚假之自我,无论何人,都应受六十痛棒,“入地狱如箭射”。倘若“无位真人”隐蔽未显,则是由于未能返照自求,尚未直入生命内部以见本体自性。而真正真实的本体自性,亦不可能通过知性的割裂肢宰而达致,只能从本心一念休歇处悟获,假如执著名句,妄生分解,捕风捉影,彼我封闭,结果就是:“向黑山鬼窟里作活计去在”,不仅不能解脱,反而自陷于囚笼。
第一义谛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因为一思议即是攀缘,一言说便落在(沉沦、坎陷)第二。禅悟亦非思辩的逻辑概念,而是生命(生活)的如实体验,圆融无碍的悟境,时间的永恒构成,空间的万物一体,已完全互摄遍收,何有攀缘,何有葛滕?故一涉思议便乖舛,一有言说就不中,主体世界的悟境不能化为客观生硬的概念,一切拟议都不能道出真正的悟境,一切比况都对道体造成限制性的约束。13在善一这里,甚至“三世诸佛,历代祖师,也无开口处。才涉语言,便是虚空里钉橛。直教如石含玉,似地擎山,风临水面,月映寒潭,方有少许相应。所以道,真证不可以言传,妙契不可以意会。到这里自然花开春树,叶落秋林,冰河浪暖,寒炉发焰,正当凭么时,且道家堂稳审,不落诸缘一句,作么生道?苔封古殿人难道,月销苍悟凤不栖。”14依照善一,真正的悟境只能是禅修者个人的体验,“帽小知头大,身寒知衣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旦一念相应而默契证入,自然身心脱落,空灵通达,究竟无碍,妙义无量,而原先观念层次的一切问题——诸如能知与所知的对立,能悟与所悟的对立,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体验者与体验对象的对立等等,亦都一时并了,本来圆融无事,更遑论什么问题?只是由于“苔封古殿”,“月锁苍梧”,即人自陷于妄念之中,才迷元昧本,茫然境转,能以透入真实存在的殊胜境域。然而尽管如此,“洞然大道本无私,万汇咸藏不碍之”,真实存在的境域仍然向每一个人敞开,等待每一个体的悟入。因此,道由心悟,心悟乃是智慧的直觉,而非知性的判断,关键在修行者的向上体验。赤水玄珠,索于罔象,深山至宝,得于无心,即使是公案语录,如果仅作文字看过,忘记了其中蕴涵的心灵状态,以致名相支离,头上安头,缺少了生命真实的活泼体验,蜕变为生命实存之外的僵硬符号,也会执着成病,远离了禅意的世界,丧失了直指人心的原发性生机。“三千七百则烂葛滕,误赚后代儿孙偏知倒见,五千四十八卷旧故纸,累及天下痴人造心殃于中”。15而释迦“是法非思量分别所能解”——妙义殊胜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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