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圓仁法師的足迹(下)——阿南史代女士訪談
作者:桑吉紮西
圓仁——中國的玄奘
我想日本的僧人都十分崇敬玄奘法師、鑒真和尚,也都受過玄奘法師西行求法和鑒真和尚東渡弘法精神的感召。可以說,日本的圓仁與中國的玄奘、鑒真一樣偉大。雖然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曆和時代背景,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舍身求法的精神。至于說到他們對中日佛教文化的影響,畢竟玄奘大師、鑒真和尚的名氣太大了。比如玄奘,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韓國,由于有了小說《西遊記》的廣泛流傳,日本、韓國甚至越南的孩子都知道《西遊記》的主人公唐僧,也就是大唐叁藏玄奘法師。相比之下,在日本傳統文化觀念中,佛教徒還是習慣上把圓仁的老師最澄放在第一位,把圓仁放在他老師最澄的後面。
在日本,圓仁雖說不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在佛教界,特別是在天臺宗,圓仁有一個偉大的稱號,他被天皇賜封爲“慈覺大師”,也是一個赫赫有名的重要曆史人物。日本佛教界幾乎無人不曉他巡禮大唐名寺古刹的種種事迹,以及他對中日佛教文化交流産生的深遠影響。
圓仁的時代,唐朝已是整個東方佛教文化的中心,也是日本和韓國僧人們向往的文化大國。那時候,去唐朝的長安學修佛法就夠了,並不需要去更遙遠的印度,所以許多日本僧人渴望來中國學習。比如,圓仁的老師最澄來到唐朝的天臺山,隨天臺宗九祖湛然門徒道邃、行滿學修天臺教義。但他在唐朝只有6個月,時間太短了,因此許多天臺教義的疑難問題尚未能及時咨問。那麼,圓仁當初來大唐求法的主要目的是什麼?其實就是要弄明白老師最澄還沒有理解的天臺教義,請求唐朝高僧給予解答。此外,在當時日本佛教界,一個僧人若想成爲有影響的高僧,似乎須到中國深造後才會被承認,所以去唐朝留學也就成了一種風氣。
公元838年6月13日,圓仁隨同日本的兩艘使船從博多灣出發,乘風西行,航行半個多月,原想前往中國的揚州。勝利在望的時候,沒想到船只在山東陷入海邊的泥潭當中,幸虧得到當地漁民的幫助,才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叫東梁豐的村子。這個時候已經是7月2日了。
我在圩岸村找到了一條小水渠,猜想圓仁當年很可能就是順著它駛入內陸的。當我尋訪這段路途時,我驚奇地發現當地人非常熟悉這位日本使者的故事,並且還在城外重修了天臺宗的國清寺。
圓仁隨日本使團于7月25日抵達揚州,並在這裏停留了7個月。這段時間他是在著名的開元寺度過的。839年1月19日,圓仁向當地官員提出到天臺山求法的請求,但因爲他當時已是日本身份比較高的“請益僧”,所以唐朝沒有同意發給他去天臺山國清寺學修的簽證。他只好把自己有關天臺義理的疑難問題寫成書面文字,委托其他日本留學僧帶給天臺山的高僧大德們請求解答,然後懷著非常無奈的心情准備回國。大約在3月29日,圓仁從揚州出發,通過運河,沿著山東海岸線,從今天的海州灣向乳山港灣駛去。
4月25日,日本船隊抵達乳山港口。圓仁法師到達這裏的時候,正趕上天降大雨,乳山和碼頭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當我站在這裏,望著停泊在乳山港的船只並向遠處眺望時,大雨滂沱,濃霧彌漫,與圓仁法師當年看到的情景幾乎一樣。不過圓仁要去的是更北的石島灣一個叫赤山的地方。在那裏,圓仁法師住在由新羅人出資修建的法華寺裏,在這裏生活了8個月。新羅僧人經常講起從這裏去五臺山朝聖的經曆,圓仁發現從這裏去五臺山比去天臺山更近,于是決定不隨日本使團的船只回國,而要改去五臺山巡禮朝聖。
這裏需要說明的是,當時圓仁在中國停留是非法的,所以他必須盡快申請到唐朝頒發的證件,以證明他和他的兩個弟子在中國留學的合法性。840年2月27日,圓仁和他的弟子去了登州,也就是今天的山東蓬萊。當我追尋到這個地方,驅車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牟平出口的標志時,不禁激動起來。對我而言,圓仁日記中記載的地方比起地圖上的名字,意義更爲重大。
蓬萊閣是黃海和渤海的分界點,這個地方也是容易讓人産生遐想的地方。那裏有重新修建的唐朝時期的龍王廟,我坐在龍王廟院子裏的千年古槐樹下,聽著知了在輕聲哀泣,就仿佛是來自久遠的過去的聲音。不知圓仁當年是否看到了聞名遐迩的海市蜃樓呢?不知他是否聽說過八仙過海?可惜他的日記裏對這些事情毫無提及。
圓仁日記裏記述了3月3日拜見登州長官的生動故事。比如,他向登州長官申請去五臺山巡禮的通行證時,長官對他非常友好,邀請他們在上廳喝茶。臨別時,長官還贈他米面油醋柴,一頭毛驢,以及一張臨時公文,而正式的通行證須由當時的青州節度使發放。
在登州住了十天以後,3月12日,圓仁與弟子去了青州。圓仁在日記裏說:“行叁十裏,到青州府龍興寺宿,寺家具錄來由報州。”唐朝鼎盛時期,龍興寺裏曾有6000多名僧人。寺院裏還有不少公元5—6世紀北魏、北齊時期的佛像。當圓仁到達時,他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五年之後這些莊嚴美麗的佛像會被毀壞,僧侶被迫還俗,寺院、經書被毀滅。
圓仁剛好遇到了唐武宗滅佛這樣一個特殊的曆史時期。
換句話說,圓仁雖然沒能去天臺山學修天臺教法,但反而成全了他遊曆五臺山、長安、洛陽等更多的地方,從而有機會與許多不同教派的大德高僧請教佛法疑難問題,他才有可能日後成爲比睿山的一代宗師。
說到國清寺,我想作些解釋。唐朝的時候,叫國清寺的寺院有幾個。比如圓仁法師一行初抵中土時,就暫住在如東的國清寺,而不是今天浙江天臺山的國清寺。天臺山國清寺我也曾去拜訪過。爲什麼呢?當然這與日本天臺宗、圓仁和他的老師最澄都有密切的關系。唐貞觀二十年,也就是公元804年,最澄來國清寺求法取經,第二年叁月取得《天臺法華章疏》128部,345卷 ,回國後創立了日本佛教天臺宗,因而比睿山一向尊國清寺爲“祖庭”。
國清寺寺名的來曆也很有意思,這個寺院創建于隋開皇十八年(598),是隋炀帝禀承智者大師遺願而興建的。最初的寺名叫天臺寺,隋大業元年(605)遵照智者大師“寺若成,國即清,當呼國清寺”之遺言而賜額“國清寺”的。
在國清寺,我看到圓仁法師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特別激動,也倍感親切!今天的國清寺與日本天臺宗仍保持著密切的佛教文化交流,彼此往來頻繁,可以說延續了1200年前道邃、行滿、最澄,圓仁等先德締造的法緣和友誼。
天臺山寺院的環境非常優美,氣氛幽雅,說法臺猶在,珍貴的文物古籍也不少。行走在幽靜的石頭路上,你會感到身心愉悅、輕盈自由。或許這個時候,才能真正體味一個“行者”的心境。
我們剛才談到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和《馬可·波羅遊記》,但這兩個遊記都是後來口述的追憶文字,而不是當日事件的記錄,所以盡管有極其珍貴的價值,但我想還是難免有遺忘或誤記的地方。但是圓仁的日記卻不一樣,都是當天的記錄,一天裏不同時段的大小事件、人物、心情等都有記述,可以說非常真實,至少當天記憶錯誤的東西不會很多。因此,圓仁日記有非常高的曆史學術價值。他除了記述佛門的事情外,還記錄了許多曆史、民俗甚至生活史方面的事情。比如,他最早記錄唐朝寺院裏過八月十五中秋節的情形,如說:“十五日,寺家設饽饨餅食,作八月十五之節。”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動具體的唐朝寺院生活畫面,是一般僧人筆下難以見到的。從這個角度看,將圓仁法師視爲日本的玄奘也不爲過,可以說這是對圓仁法師在中國巡禮求法的一個公允評價。
青州佛教造像的意義
圓仁在山東青州居住的時間並不長,但是這個地方對他有著非同尋常的影響。圓仁在這裏首先拜見了青州節度使,並且得到了盼望已久的通行證。最富有人情味、讓我感動的還是節度使賜給圓仁3匹布、6斤茶。對于圓仁來說,這一天來之不易。的確,他在中國等待了1年零9個月後,終于獲得了合法的居留身份。有了出行證件,尤其作爲朝聖的香客,這意味著他不論在什麼時候,需要食物和休息時都會得到熱情的接待,而且可以通過所有關卡,去五臺山以及長安巡禮求法了。
我去過青州兩次,一次是爲了踏尋圓仁的足迹,另一次是爲了觀瞻青州出土的佛教石刻造像藝術,這兩次當然都與圓仁的巡禮有關。魏晉南北朝以來,山東地區的佛教發展很快,尤其是北魏以後,這個地區的佛教十分興盛。北魏時期的佛教石刻就很發達,圓仁在青州時就曾看到這些寺院裏造像藝術的輝煌與莊嚴。
唐朝時期,北魏石刻藝術仍非常流行,青州博物館館長告訴我已發現幾千尊北魏時期的佛教造像作品。爲什麼青州的石刻佛像都被埋藏在地下呢?我想,那是北魏滅佛所致,僧人們爲了保護佛像,就把它們埋藏于地下。後來隋朝時也有過一次滅佛,估計佛像也被埋藏在地下。有的佛像埋藏得整齊有序,而有的卻很混亂,據此情形推測,掩埋時應當非常倉促草率。佛像的鼻、頸、手、臂有許多是殘缺的,有的經過修複。從這些出土的佛像,我們不但能夠看到當年青州地區佛教的發達與普及,同時也能看到佛教的興衰變遷與當時統治階層的崇信與否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
你問我對青州佛教藝術有什麼感受?我自己的想法是,如果你不了解青州佛教藝術的特點,就不能完全了解日本那個時期佛教造像藝術的特征和發展過程。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青州佛教造像對日本佛教藝術的興起産生了直接的影響。
青州佛教石刻造像我看了許多次,在北京展覽時我又看了兩次。後來去日本展覽時,我也參與了整個過程,因而有機會多次觀看,或向專家學者們討教青州佛教藝術的有關問題。可以說,通過這種比較研究和思考,不斷加深了我對青州佛教石刻與日本佛教藝術的認識。
一般從事佛教藝術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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