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緣起深般若 第叁章 彌勒瑜伽行(3)
3 唯識
(一)陳那與唯識今學
識,即是人的心理起了別功能,由是才能有辨別的能力。但當我們作辨別時,卻實在依二取與名言來作辨別,因此也就歪曲了一切法的實相,而一切法也就依著這辨別而成立。
說爲“唯識”(vijnaptimatrata),便是說這建立“唯”依識的了別而成立,有否定這成立的意思。
人的心理狀態十分複雜,亦正因其複雜,所以人才有精密的了別功能,唯識家對識的功能作出分析,亦正由于精密,那就變得相當繁複。由于“前出未密,後出轉精”,因而陳那的唯識今學便比彌勒瑜伽行所說的唯識更繁複,但亦可以說更爲精密。
陳那將唯識學說發展爲精密,有他的時代須要,他是西元五至六世紀時的人,那時的婆羅門教進入了所謂“後奧義書”時期,亦即開始擺脫《奧義書》(Upanisads)陳言,建立新的哲學體系,因此便成爲一個互相诤論以求競勝的時代。
《奧義書》思想有許多與佛家思想貌似。例如《廣森林奧義書》(依徐梵澄譯,下同)中說雲——
大梵之態有二:一有相者、一無相者;一有生滅者、一無生滅者;一靜者、一動者;一真實者、一彼面者。
從表面看起來,就等于如今佛學家之說:“勝義空、世谛有”,所以許多站在印度教立場來研究印度哲學的學者,認爲佛家說的“二谛”即根據《奧義書》而成立。
在《他氏奧義書》中,更說世界由“識”建立。他說這就是梵,這就是因陀羅,這就是生主,一切諸天神,地水火風空五大,一切細微者、混合者,所有這或那的種子,卵生、胎生、濕生、熱生、芽生,馬牛人象。
無論是有氣息者、能走者,能飛者和不動者,都安立在識之上,爲識所指引;世界安立在識之上,爲識所指引。
識就是梵。
如今有些學者依言取義,認爲這即是佛家唯識思想的先河。
陳那時代,印度哲學界已有人,將“識”等同大梵而說佛家的唯識;將“梵”看成是真實有而說佛家的二谛與無二,這些思想,于陳那稍後時期,即由足目(Gaudapada)總結,成爲著名的論著《阿笈摩論》(Agamasastra),因此陳那便實在有須要將彌勒瑜伽行中的“唯識”,加以發揚、施設,從而闡釋佛家的唯識不是大梵;二谛不是大梵的真 (真實者)與俗(彼面者)。陳那成爲偉大的佛教學者,即由于此。
所以陳那亦同時建立“因明”,那是佛家新邏輯系統的建立,這系統,根據“唯識”來成立“量”,所以“識就是梵”才可以說爲非量;“唯識無境”才是解釋“世界都安立在識之上”的正量。
現在藏傳因明,分“因明”與“心學”兩部份,其中的“心學”即主要依據陳那的唯識今學來诠釋“現量”的“現”以及“量”,如是才能否定外道的現量。
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否定“聲是常”,那是由“所作性”來否定。凡具“所作性”的事物都是無常,聲亦具“所作性”,是故亦爲無常。這個邏輯推理其實非常之簡單,陳那的成就,不在于成立這個推理,而在于依佛家的“唯識”,證成了聲具“所作性”。這就須要從“六識”與“四緣”來立論,並且牽涉到“心王”與“心所”,詳細說來十分之複雜,此處不能敘述。讀者所須知道的,僅是陳那成立唯識今學的背景。
陳那爲甚麼不提“如來藏”呢?亦可以由這個背景來解釋。那時的婆羅門教開始有“無二論”(advaita)的濫觞,說不具物質性的大梵爲“大我”,具物質性的“我” (atman)是“小我”。這個“大我”有自性,《廣森林奧義書》說——
彼自我者,非此也、非彼也;非可攝持、非所攝故也;非可毀滅、非能被毀滅故也:無著(應譯爲“無所住”),非有所凝滯也;無束縛、無動搖、無損傷。
這個說法,就與佛家所說的空性十分相似。具有如是自性的“大我”與“小我”合一(名爲“梵我合一”),是故“小我”亦以“大我”的自性爲自性。那就即是說,在這說法中的“大梵”與“本初清淨”(或“本初光淨”)而周遍一切有情的“如來藏”(佛性)實在十分相似。陳那由唯識成立理量,如來藏實不可施設爲現量,甚至說爲“觀現量” (現觀)亦難與“無二論”分別,與其在诤論中留下一個難點(例如:阿賴耶與“小我”的分別;“如來藏”與“大我”的分別等),那就不如不說,只將之說成爲唯識五位中的一位 (見道上爲“通達位”、佛道上爲“究竟位”)。
是故《成唯識論》說——
雲何漸次悟入唯識?
謂諸菩薩于“識相性”,資糧位中能深信解;在加行位能漸伏除所取能取,引發真見;在通達位如實通達;修習位中如所見理,數數修習伏斷余障;至究竟位出障圓明,能盡未來化有情類,複令悟入“唯識相性”。[注36]
這即是將五道用“唯識”來統攝,那就不必于“唯識”以外來成立“現觀”,由是于诤論時,就可以統一“心學” (統一立量的理論依據)。陳那這用意十分明顯,否則他何必不沿用“五道”之名,偏要成立“唯識五位”呢。
但從“伏斷余障”、“出障圓明”的說法,明顯陳那的唯識其實是依循著“如來藏”來說,亦即我們上來所說的,修道上菩薩由相礙緣起而漸次修證無礙,這即是“伏斷余障”,障即是礙,但卻不是雜染。至無間道現證無礙,這即是“出障圓明”(“圓明”即龍樹所喻的十五夜月)。
因此我們可以說,唯識今學不說“如來藏”之名,不等如否定如來藏。只可惜後學將陳那的建立變成教條,由是彌勒的教法才因陳那的建立而受損害,這絕不是陳那成立唯識今學的初衷。
(二)關于自證分
在彌勒的教法中,還有一個“阿陀那”(adana)(譯爲“阿陀那識”),其實可以討論。
在唯識今學的《成唯識論》中,將阿陀那等同阿賴耶識,視之爲同義詞。它說——
以能執持諸法種子,及能執受色根依處,亦能執取結生相續,故說此識名阿陀那。[注37]
這即是說,阿陀那主要的功能即在于執持。執持種子、執持感覺器官、執持身體。所以《解深密經》才會說
阿陀那識甚深細 一切種子如瀑流
我于凡愚不開演 恐彼分別執爲我[注38]
恐被凡愚分別執的,除了那如瀑流的種子外,還有執持感官與身體,由是凡愚才可能將阿陀那認爲此即是“自我”。
那麼,它跟“阿賴耶識”又有甚麼分別呢?
阿賴耶識著重于“藏”這一層意義。它能攝藏一切種子;一切種子隱藏于它的自體(自證分);第七末那識堅執它是自我。
跟阿陀那比較,關于執持種子與種子能藏所藏,二者無異,是則阿賴耶識的特義便是將自證分作爲自體,而且亦易成爲邪執的“自我”。這邪執亦不必說,因爲這亦正是佛恐怕凡愚對阿陀那所生的邪執,由是剩下來的便只有以自證分爲自體這一點,可以說爲不同阿陀那之處。
不過,這個“自證分”又應怎樣去理解呢?
若依彌勒瑜伽行,自證分包含相分與見分,外境由相分成爲心的行相,然後由心的見分去見這相分,兩種功能合起來便成爲自證分。
假如依這定義,那麼,阿賴耶識的自體就即是我們日常生活之所爲,看一件事物,同時見這事物存在;聽一陣聲音,同時聞這聲音存在。是即一切心與心所都具有相、見二分,阿賴耶識所起的作用,便只是總攝這一大堆相分與見分(或說爲總攝一切相分種子與見分種子)。
然而陳那在他的因明中,卻須要成立“自證現量”,從而否定論敵所立的現量(如《阿笈摩論》說一切法爲真實,可是卻由大梵幻變(vivarta)而成真實,便是以“見”爲現量),因此他就不得不將“自證分”獨立起來,與相分、見分鼎足而成叁分。陳那認爲,見分未必是量,還須有一分緣見分而起的決定,這“決定智”才可以成爲量,自證分即成立這決定智。例如見雪山爲青色,這見分即只是“現”而不成爲“量”,因爲于見後的第二刹那,自證分即會否定“青色”,所以“青色”只是“見而未定的根識”。——由此我們便應理解唯識今學種種不同于彌勒古學,實主要爲了建立诤論所須的因明。
但當這樣建立時,是否自證分又有自證分的種子呢?若說有時,阿賴耶識的功能便十分複雜,除了相、見二分種子外,還須要第叁種子,這第叁種子起“自證”的現行後,倘若又生種子,則此種子又將成爲甚麼潛在的勢力呢?實在問題太多。所以當談及種子時,唯識今學只說自證分可以攝入見分之內,意思即是不更成立自證分的種子。這樣一來,今學跟古學便實無分別,阿賴耶識其實仍以相分與見分二者同時爲自體,所以一切心與心所,便實只有此二分的種子。人的心識,無非只是一堆堆相分、見分種子,由于有阿賴耶識統攝,那才成爲一個整體。
這即是阿賴耶識的特義,而阿陀那則無此統攝的安排。下來于談如來藏時,我們當再談這個阿陀那。
(叁)四正加行
阿賴耶識(藏識)是一切識的根本,是故稱爲根本識,其余諸識,《入楞伽經》稱之爲轉識,亦即分別事識。
《入楞伽經》說,藏識譬如海浪,起伏不定。何以有海浪,以有風故,外境即譬喻爲風,當轉識執外境界時,藏識便生轉識浪。
一切外境,其實都只是轉識的影像,因爲轉識有相分 (外境的影像)、有見分,所以便能執持外境,並且以自己的執持爲實有。如果知道這無非是心所顯現的施設,執著即便不生。
不過,了解如上所說,並非究竟,所以《解深密經》說——
廣慧,如是菩薩雖由“法住智”,爲依止、爲建立故,于心意識秘密善巧,然諸如來不齊于此,施設彼爲于心意識一切秘密善巧菩薩。[注39]
那麼,怎才能算得上“于心意識一切秘密善巧”呢?經言——
若諸菩薩于內各別,如實不見阿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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