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敞开之道
菩萨愿
在誓愿步菩萨道之前,应先行小乘之道。此道以弟子正式皈依佛、法、僧开始,亦即皈依传承诸上师、法教与佛弟子团体。我们向上师揭露自己的问题,接受佛法为解脱之道,谦逊地与众生分担我们的迷惑。我们象征性地离开家乡,舍下财产与朋友,放弃支持我们之“自我”的熟悉环境,承认“自我”对于控制世界与保障其本身安全的无能为力,放弃对于优越感与自保的攀附。皈依并不意谓依赖上师、团体或经典,其真义是放弃再继续寻找一个家,而选择做一个难民或做一个只有自己可依靠的孤客。一位上师、同道或佛学经典,或可告诉我们现在处于地图上的什么位置,该朝哪个方向走,但是旅程仍须我们自己走下去——基本上,没有人帮得上忙。如果我们寻求解除自己的寂寞,那将使我们分心离道;反之,我们必须学习与寂寞共处,直至寂寞变成只不过是“单独”罢了。
小乘强调的认清自己的迷惑,而在大乘的义理中,我们认识自己是佛、是觉者,并且行为要如觉者之行——虽然各种疑惑与问题均可能发生。依经典中所述,发菩萨愿与行菩萨道是证悟菩提或“根本智”(basic intelli-gence)之行。证悟涉及更清晰地看到自身的迷惑,我们几乎无法面对看见自己隐藏的希望与恐惧、自己的轻浮与偏执时的那番困窘——那真是洋洋大观,令人不忍卒睹,不过却也是一场内容丰富的展示。基本的观念是:假如我们想和太阳打交道,也必须与遮住太阳的乌云打交道,因此,菩萨积极对待太阳及遮盖太阳的云;但在开始时,蔽日的乌云更为显著。当我们试着解开自己的纠缠时,我们首先经验的即是纠缠本身。
通往觉醒之路的起点——踏脚石,是加入佛陀家庭——许下菩萨誓愿。按照传统的方式,发菩萨愿要在上师、佛像、佛经前行之,以象征传承及诸佛俱在。弟子誓言自今日始直至究竟证悟,愿奉献自己,为利益众生,放弃独求解脱之心;实际上,如果不舍弃求“我”之解脱这一想法,是不可能达到证悟的。只要证悟戏码中有一位具某些特性的主脚——我,成就正觉便成为缘木求鱼,因为证悟不是某个人的计画,那是个艰巨但无人推动的计画,没有人在监督或欣赏它的进展。我们不能把自己从龌龊的旧器皿倒入干净的新器皿,假如我们检查一下自己的旧器皿,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实在的东西。这种对“无我”的认识只有透过禅修才能获得,在禅修中使我们由散念逐渐追溯到五蕴。当禅修成为处理日常生活的习惯后,行者即可发菩萨愿;那时,纪律已然是发自内在而非强制执行的,如同参与一项有趣的计画,我们自动自发地付出时间与努力,不需旁人督促与胁迫,我们发现自己凭直觉在做——认明佛性是要在直觉上、内在纪律上下工夫。
菩萨愿是承认迷惑与混乱——嗔恚、激情、沮丧、轻浮——是“道”的一部分。“道”如同一条壅塞的高速公路,道上有路障、车祸、施工与交通警察,相当可怕,不过那毕竟还是一条宽阔大道。“从今以后直至证悟,我愿接受自己及一切众生的迷惑与混乱。我愿分担我们共同的迷惑。”——没有人能玩唯我独尊的游戏。菩萨是非常谦逊的朝圣者,他在轮回的大地上默默挖掘埋藏着的珍宝。
英雄主义
菩萨道是一条英雄之路。在发展出菩萨道的国家中,如西藏、中国、日本、蒙古,人民皆是强健、苦干、纯朴的。大乘道的实践及反应这些民族的英雄气质——日本人的武士道传统,中国农夫的勤勉,西藏人与贫瘠、险恶土地的奋战;然而在美国,这种坚毅的英雄式修行方法却常被曲解为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如机器人般 的统治。原本的做法包含那种感觉自己昂然不屈、无所牵挂、千山我独行的愉悦豪情。当然,初发心菩萨对于自己大胆决定放弃个人追求证悟、投身于为一切众生求解脱、以慈悲善行为志业的作为,难免感到恐惧,有所迟疑。这种迟疑在佛经中被比喻为站在自家门口,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踩在门里——那一刻考验你能否决断地跨出家门走到陌生的街上,或是决定退回自己熟悉的家;亦在考验你是否愿意为利益众生而奉献自己,还是宁愿沈溺于追求自我证悟之阿罗汉心态?
菩萨道的准备工作是身、心的合一:身为心之用,心为身之用。小乘的止(shamatha)、观(vipashyana)修习可使心准确、宁静、平顺——精确地存在,而不是在幻想、昏沉或胡思乱想。我们得以好好地泡杯茶、煎个蛋,合宜地奉茶侍饭,因为身、心是调和一致的。
然后,我们方可跃上菩萨道,迎向为利益众生——也包括自己——而奉献的快乐。菩萨与自己为友,也与他人为友,没有任何神秘的暗角令人起疑,也没有任何意外可能发生而破坏菩萨的智慧、尊严与英雄气概。这是第一行位,即菩萨修持的初地(first bhumi)(注:菩萨十地与对应的十波罗蜜多分别以藏、梵、英、中文列表于书末附录中)。
梵文的“bhumi”或藏文的“sa”,意思是“地”、“平面”、“地面”。你自处以及与他人相处的地方,没有困惑、混乱,只是显见的坚实土地;换句话说,那相当于基本的神智清明,根本的存在。由于菩萨明了他的身与心,以及如何对待并与二者相处,这种超然的安全感使整个过程成为“善巧方便”(skillful means)。那更像是处在无所恐惧的安全之中,不同于受到保障,或当心自己以确保一切无虞的安全感。那种根本的安全感来自你知道自己突破了某种障碍,你回想起自己的从前的神经兮兮、疑神疑鬼、步步为营,深恐自己丧失神智,而周遭似乎永远危机重重,如今你完全解脱了那些恐惧与猜疑,发现自己非但不必要求别人、不断攫取,反而可对别人有所施予;你首次感觉自己富足、神智健全,可以有所贡献,能够与其他众生一同工作,毋须一再向自己保证。需要保证表示心态上的匮乏,因为你在检视自己;“我行吗?我怎么办得到?”然而菩萨的富足之乐是根据自身的经验而非理论或幻想,那是直接的、打从根本上就如此;他从根本上感到富足,故能以布施为乐事。
因此,初地菩萨布施功德殊胜,他的布施不图回报,只是单纯的慷慨亲切。假如你以惯常的方式仁慈对人,那含有轻视低于你、较你不幸之人的意味——“我很富有,而你需要帮助,因为你比不上我。”菩萨的布施不一定是温和、抚慰的,反而很可能猛烈且严厉,因为他所给的是你需要的,不是那种表面上可以取悦你的东西。他根本不求任何回报,他可以做物质的布施,如食物、财富、衣物或住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布施,例如给你精神食粮,恢复你的心理健康。根据经典上叙述,最殊胜的布施是对治另一个人的心,但是菩萨不会超出自己所理解的范围,他以学佛弟子自居而不当自己是位老师,他也不拿自己的施予引诱他的对象;他不但明白“我与他们”,的分际,也清楚施者与受者共享的空间——明察共享的空间是敏锐的般若智之运用。
初地的欢喜布施还伴随着般若(prajna)——超凡知识(transcendental knowledge)。这种知识是修“观”的结果,亦即你从小乘修行中获得的基本训练。到达初地布施最乐的境界,超凡知识自动随之而至。prajna常被译作“智慧”(wisdom),但是译作“超凡知识”较为贴切,而以智慧一词表示jnana——指密续阶段较prajna更高深的禅修境界。
在初地阶段,般若还包含突破、化解禅修与非禅修的界限。感觉到某人在那里、某人觉察到情况不再发生,这时菩萨可能仍继续禅坐,但他开始感到一切已无紧要,那只是他纪律性的活动。事实上,他起坐料理日常事务,对他的精神状态没有丝毫改变,他的布施行为持续不断;换句话说,初地菩萨已然具有那种敏锐——觉醒的心——所具的智力,此即他的布施之所以成为布施波罗蜜多的缘故——波罗蜜多(paramita)意思是“到彼岸”(又译作“度”)——布施使超越而达彼岸。你超度轮回之河、迷乱之河,由于业力不断的连锁反应,其间一波掀动另一波,正如电流中每一独立的火花都引发另一火花一样。
般若是超越、是切断连锁反应的业流。但是切断业之链的动作,其本身也可能引起某种连锁反应,因为你正在切,并且意识到“切断”这件事,那变得很微妙。在菩萨到达十地以前,一直无法完全摆脱业之枷锁,因为他意识到“切断”这一动作。般若是知识,意思是你仍然将法或知识当成身外之物,仍然有经验的认定,仍将切断当成是提供你讯息的事件——你从中学习的事件。菩萨必须经历十地方能切断那观察者、那获得知识者。初地的欢喜是庆祝躲开轮回但非超越轮回,因此菩萨仍时刻带有轮回的元素。
初地在经典中被描述已经喝下半杯茶,还剩下半杯的状态。你已经选好茶,烹了茶,尝过,开始喝了,但尚未喝完整杯——你卡在那里,虽然并非指你落入陷阱的意思,但仍有半杯茶要努力喝完,那尚需十阶段方能完成;然后才能洗净茶碗并将它放回原处。
大地的明智
第二地名为离垢地,以净戒波罗蜜多之德性、戒得偏胜。所谓净戒波罗蜜多的戒行清净圆满,是以与自己为友、珍爱自己为基础。你不再跟自己过不去,而自己的好伙伴、自己灵感的来源。你不需要控制自己以免受诱惑,或使息自己守法守纪,发觉诱惑对你的影响越来越少,而规条也越来越不必要,因为你自然地循规蹈矩。你不须设法使自己变清净,拼命训练自己清净,往身上抹清洁剂将自己洗净。第二地的无垢或清净,是当你认出你本有的清净时方得实现。
那如同在干净整齐的处所很自然地让人感觉舒坦自在一样,你不必硬要自己去适应,否则会变得僵硬并造成混乱。因此,菩萨的戒行是随顺自然的,笨拙的行动无异于缘木求鱼。菩萨以行善为乐,而非将行善视为职责;他没有自己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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