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量论的宗教意义
何建兴
南华大学宗教学研究所助理教授
摘要
陈那、法称等印度大乘佛教中、后期思想家尝就知觉理论、逻辑及语言哲学等领域著书立论,建立了佛教自身的量论体系,并批判印度教量论学者的相关理论。问题是,量论所探讨的主要是世俗知识,这同解脱这一印度宗教家共同的终极关怀又有什么关连呢?本文尝试探讨此一问题。文中先论述印度量论的起源,并讨论佛教量论的主要见地。其次,就佛教量论学者以“佛陀为量”一观点进行探讨,梳理出此观点所隐藏的意含。最后,作者自佛教知觉理论、逻辑及语言哲学等视野,抽丝剥茧,以证成“量论研究可作为宗教实践的初阶”一主张。
关键字:陈那、法称、解脱、佛教量论
On the Religious Meaning of the Buddhist Pramana Theory
Ho, Chien-hsing
Abstract
Dignaga and Dharmakirti are the establishers of the Buddhist
pramana theory, which includes theory of knowledge, logic and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ey propounded the theory while
leveling criticisms against the rival theories of Hinduism.
The problem is that as a pramana theory mainly concerns
worldly knowledge, one wonders how the theory is pertinent to
nirvana or liberation as the object of ultimate care for
Indian Buddhists. This paper is intended to investigate into
this issue. It discusses the implications of the Buddhist
claim that the Buddha is a pramana-bhuta, one who is the
personification of the means of knowledge. Towards the end of
the paper, the author seeks to show that a study of the theory
does pave the way to higher religious practice.
Keywords: Dignaga, Dharmakirti, liberation, Buddhist pramana
theory
佛教量论的宗教意义
何建兴
【壹】问题
当我从窗前眺望远处的竹林时,我知觉到竹林绿色的心识活动具有什么样的意向内容呢?我们能否从这里没有烟,推论出这里也没有火?而“桉树”一词的意义究竟是个别的桉树、所谓的桉树共相,还是牛、羊、樟树等非桉树物的遮除?像这样的问题曾经是陈那(Dignaga)、法称(Dharmakirti)等古代印度佛教量论(或知识学,旧称“因明学”)学者的主要关怀,这些杰出的中后期佛教学者就知觉理论、逻辑及语言哲学相关议题著书立论,并和印度教量论学者相互批驳,两个宗教传统间的论辩延续凡七世纪之久。不消说,为自家理论辩论乃至驳倒他宗多少能显示自身教派的殊胜。问题是,量论所探讨的主要是世俗知识,这同解脱以及其他印度宗教家所关切的课题又有什么关连呢?
上个世纪,印度及西方学者对印度哲学的研究呈现出两个差异极大的图象。首先,由于印度人强烈的宗教意识及出世主义,人们很容易留意古代印度哲人在宗教相关议题的形上思辨和神秘体验。卓越的印度思想家S.
Radhakrishnan就表示,
印度哲学的主要标记在于其对精神性(spirituality)层面的专注,于此,哲学与宗教密切相关,宗教的种种问题为印度的哲学心灵提供了深度、动力以及目的。部分由于与“哲学”(philosophy)相应的梵文字词是意为“观看”的darwana一词,学者们也强调,哲学知识的极致无非能够洞悉最高真实的精神性直观。如是,人们说,印度古典哲学全是密契主义和宗教玄想。这类的见解在上个世纪前半叶颇有影响力。其后,有关印度量论的研究却显示,古代印度其实有一重视概念分析、经验探究、知识批判及严密逻辑论证的哲学传统。特别是印度学者B.
K. Matilal和J. N.
Mohanty等人的努力,扭转了世人对印度哲学的片面印象,以致在今日,即使是英美分析哲学学界也对古代印度的知识学成就略有所悉。
在一场纪念Matilal的演讲里,英国哲学家Michael
Dummett同意说,印度哲学和当代分析哲学有相同的议题和相似的方法学,两边的哲学家可以平起平坐,共同讨论他们所关心的哲学课题。
Mohanty在其Reason and Tradition in Indian
Thought里宣称,以量(致知手段,知识主张的证据)为批判论衡之轨范的印度哲学仅可证示形上直观的可能性,实际理地的直接经验本身,一如精神性实践,并不属于印度哲学或量论的运作领域。
而Matilal所做的则形同量论的“去宗教化”工作。按照他的看法,印度哲学之所以是哲学---亦即,奠基于概念与意义分析的知识探求---而非解脱学或宗教,是因为它充量地运用证据(即量)来考察与决定种种对象、事理乃至行为目标。
对他而言,学院哲学理应同密契经验、理性神学及圣典权威三者划清界线,印度量论是纯哲学的探究,在这里宗教动机并无任何显著的地位可言。
这种去宗教化的作为不无可议之处。最近,美国学者Stephen H.
Phillips即为文论说,Matilal的“偏见”扭曲了印度哲学传统中的某些动机和观点,忽略了印度哲学家的宗教关怀。
不过,尽管Matilal的立场因受到英美分析哲学的影响而有所偏颇,印度知识学与宗教实践的关系却仍是当代学界议而未决的问题。单就佛教知识学而言,虽说斯学已成为目前国际佛学研究的显学,当我们埋首陈那(约西元480-560年)的《因明正理门论》、《集量论》(略作PS)或法称(约西元600-660年)的《释量论》(略作PV),纠缠于枯燥的哲学术语和论证之间时,仍不免对佛教量论的宗教意义感到疑惑。固然,我们可以在《集量论》、《释量论》乃至寂护(Wantaraksita,八世纪)的《摄真实论》(略作TS)等著作里见到论及解脱或礼赞佛陀的文句。但是,这些书的作者一般是护教意识强烈的出家僧侣,也许他们的信仰与身份使他们必须包装自身知性兴趣的结果。“量论的研习有助于解脱的成就”,他们会这样说,但是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真的这样想。
质言之,传统佛教量论学者在这课题上并没有明显著墨,因此,本文将试著考量相观线索,期能梳理出可能的答案。
【贰】量论缘起
Sarasvati是印度教万神庙里的学问与智慧女神,在印度教神话里她被视为是梵文文体的创造者,也是诗乐、艺术的保护者。只是,这位外相极为优雅的女神也以好辩著称,常让她的配偶梵神(旧称“梵天”)不胜其扰,后来纳入大乘佛教神话,名为“辩才天”。Sarasvati女神的好辩形象起源于何时我们不清楚,但是在古代印度,学问或知识倒是和辩论有很密切的关联。
早期《奥义书》常以对话型态展开,但那一般不是论辩。随著种种宗教与思想派别的出现,不同教派的学者间开始针对彼此教义之正确性进行论诤,争辩的议题除包括各教派的宗教主张以外,也涉及吠陀宗教仪规、社会律法及道德规范等等。早先的论辩不乏诡辩和无谓的口角,或涉及吠陀圣典权威的质疑,而为某些学者所排斥,但它仍发展成名为Anviksiki(论理学)的学科,或称为“因论”(Hetu-wastra)、“因明”(Hetu-vidya)及“思辨学”(Tarka-vidya)。最初,这学科以辩论术的研究为核心,形同论辩学;早期的相关典籍虽已佚失,我们仍可在印度教正理派(Nyaya)的根本经典《正理经》及佛教《方便心论》、《瑜伽师地论》等书里,见到有关辩论的种类、内容、规则及过程等的论述。
稍后,学科的重心转移至以正确的论证为核心的正理论(Nyaya-wastra,Nyaya-vidya)或论证学。于此,nyaya一词意指论证,特别是由数个支分或陈述所构成的论式。一般言之,论证起始于论者或其敌对者的疑问,而以得到确证无疑的结论为终。我人可能对声音是否无常一事感到疑惑,或不知道如何信服我们那相信声音恒常的论辩对手,随后想起说声音是造作的结果,而如瓶子等造作物正是无常的,是以---我们如是确信---声音也应该是无常的。这种问题-答案式的推论过程可以用语言表述为含有数个陈述的逻辑论式。中国佛教传统熟悉的《因明正理门论》和《因明入正理论》,基本上都是研究立自破他之论证学的论书。
后来这论证学发展成讨论知觉(现量)、推论(比量)和证言(声量,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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