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佛”禅法
宋道融在《丛林盛事》中评价杨歧与黄龙派的势力与地位时说:
黄龙、杨歧二宗,皆出于石霜慈明。初、黄龙之道大振,子孙世之,皆般般不减马大师之数,自真净四传而至涂毒,杨歧再世而得老演,演居海会,乃得南堂三佛以大的其门户,故今天下多杨歧之派。
这大体上说明了临济宗在北宋时期的态势。杨歧方会的法嗣有白云守端等,白云守端(1024-1072)法嗣有五祖法演等。杨歧宗的兴盛正是在五祖法演及其法嗣“三佛”禅师之时。所谓“三佛”,指佛鉴慧懃(1059-1117)、佛眼清远(1067-1120)、佛果克勤(即圆悟克勤)(1063-1135)。他们同时活跃于北宋末年,皆为一方化主,举扬杨歧宗风,且各有发明。在“三佛”周围还有一个习禅弘禅之士大夫群体。这一群体的禅行使杨歧宗由山林扩展到庙堂及市民社会各个阶层。
(一)白云守端与五祖法演
杨歧方会之法嗣,以白云守端成就最大,声望最高。守端,俗姓葛,湖南衡阳人,一生历主承天寺、圆通寺、法华寺、龙门寺、兴化寺、海会寺,最后于海会寺圆寂。海会寺建于白云山上,故史家以白云守端称之。《白云守端禅师语录》载其中开悟因缘:
……往参杨歧,歧一日忽问:“受业师为谁?”师曰:“茶陵郁和尚,”歧曰:“吾闻伊过桥遭颠有省,作偈甚奇,能记否?”师诵曰:“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歧笑而趋起,师愕然,通夕不寐。黎明咨询之,适岁暮,歧曰:“汝见昨日打敲傩者么?”曰:“见”。歧曰:“汝一筹不及渠。”师复骇曰:“意旨如何?”歧曰;“渠爱人笑,汝怕人笑。”师大悟。
这是一则值得玩味的公案。茶陵郁禅师之开悟,是籍过桥遭颠这一因缘。白云守端没有在此纠缠,而是随口吟出其开悟偈文,说明他已有相当多的参禅经验和禅学素养,但面对杨歧神秘的笑,白云守端马上现出境界上的差距,所谓“明珠一颗”,仍是郁禅师所有;所谓“尘尽光生,”仍是郁禅师所证。而白云守端所习所得仍是“乾慧”,与法身慧命无涉,故一遇外境之侵扰,即心旌动摇,不能立定脚跟,其实杨歧禅师未发一言,而白云守端即陷入苦思冥想,通夕不寐之困境,可见有无入处、有无证境,不在记取多少则公案,诵出多少则偈文,而在平日于心性有无体认。此事惟证乃知,便亦有诸外在表徵,瞒人不得,杨歧作为具眼禅师,于白云守端之证境自然是一见便知的,但他未明白点出,而是举街头艺人的例子,让白云守端自己去体悟,那么白云守端到底悟到了什么呢?其上堂法语有云:
古者道:动则起生死之本,静则沈昏醉之乡,动静双泯,则落空亡,动静双收,则颟顸佛性,到这里,直得穷天玄辨,竭世枢机,用一点不著,独有山僧,今日幸遇太平世界,得路便行,不惧他人笑恠。
能到“不惧他人笑恠”境界,庶几可谓“随流认得性。”
白云守端大器利根,在杨歧人下多有悟入,其示众法语,皆高邈超绝,于习禅之入处、出处、用处、了处,皆有阐发。
示众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常处此菩萨座。大众,作么生说个随缘赴感底道理?只于一弹指间,尽大地众生根机,一时应得周足,而未尝动著一毫头,便且唤作随缘赴感,而常处此座。
“常处此座”与“随缘赴感”,就实相论而言,相当于真空与妙有的关系。真空不碍妙有,故常处此座而随缘赴感;妙有本于真空,故随缘赴感而常处此座,就修行论而言,又相当于不变与随缘的关系。常处此座,即证得如如不动之理体,随缘赴感,则是悟后起修,事境上磨炼,就境界论而言,则常处此座又为体得空性,入得如来藏海;而随缘赴感,则是不落空无,不堕死海,而得着出处。若无随缘一着而耽空滞寂,则是鬼窟活计。故白云守端又云:
到这里直须悟始得,悟后更须遇人始得,你道既悟了便休,又何必更须遇人?若悟了遇人底,当垂手方便之时,著著自有出身之路,不瞎却学者眼,若只悟得乾罗蔔头底,不惟瞎却学者眼,兼自己动,便先自犯锋伤手。
习禅须有居山、闭关的功夫,否则难有悟处。但禅悟的境界不是头脑中玄想之事,亦非炫奇门胜之具,而是与法身慧命息息相关的性命之学,故任何境界都必得到伦常日用中去体现、去印证。若自以为有所悟入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步步泥著、触途成碍,则悟非真悟。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生活中了却大事,总是真有入处,出处。白云守端又云:
大众须知,悟了遇人者,向十字街头与人相逢,都在千峰顶上握手,向千峰顶上相逢,却在十字街头握手,所以山僧尝有颂云:他人住处我不住,他人行处我不行,不是为人难共聚,大都缁素要分明。
“十字街头与人相逢,”喻示与世俯仰,和光同尘;“千峰顶上握手,”喻示超尘脱俗,遗世孤立,虽身在尘世,而意气干云。没有十字街头的历练,功夫难有进境,而没有千峰顶上的境界,又易埋没已灵,丧身失命。此处白云守端为学人指示了个用处。
而禅悟的最高境界即了处,非透过三关,功夫纯熟,则难得消息。其上堂法语有云:“入林不动草,入水不动波,入鸟不乱行,”又引《法华》四弘誓愿曰:“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这正是禅师所追求的自由境界。不过这样的境界,非“无心是道”所能涵括。必得一番勤苦修行,总有望在大死之后获得生命的新生。“忌口自然诸病减,多情未免有时劳,贫居动便成违顺,落得清闲一味高。虽然如是,莫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无心非无所用心,或无情无识,完全纵情放任,而是指不刻意施为而自然合道。要达此境界,必须经过有所施为的阶段,正如必待破初关、重关,总有可能踏末后一关一样。“若端的得一回汗出,便向一茎草上现琼楼玉殿;若未端的得一回汗出,纵有琼楼玉殿,却被一茎草盖却。
白云守端在僧安居日(依印度佛教规制,每到雨季,出家人即不再出游,而于林中坐禅习定,称为安居),上堂示众曰:“安居之首,禁足为名。禁足之意,意在进道而护生。衲僧家更有何生而可护?何道而可进?唾一唾,唾破释迦老子面门。踏一步,踏断释迦老子背脊骨。犹是随群逐队汉,未是本份衲僧。”安居禁足,本意是为不伤草木鱼虫,积聚功德,求得道行的进步。白云守端的诘问透出禅家的机锋,显示出不同凡响的作略,但白云守端的见地超绝处又不在此呵佛骂祖处,而在于对呵佛骂祖的否定。而经过这两重否定回归本份的衲僧,总真正是见道者,由此可以看出白云守端接引学人风格平易简捷,实有乃师杨歧之风。
嗣法白云守端禅师者,有五祖法演、云盖智本、琅琊永起、保福殊、崇胜珙等禅师,及提刑郭祥正居士等,其中五祖法深门庭最盛、影响最大,其发挥马祖道一“一口吸尽西江水”公案云:“一口吸盖尽西江水,万丈深潭穷到底,掠彴不是赵州桥,明月清风安可比?”为后人广泛传唱。
(1)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五祖法演(1024-1104),俗姓邓,绵州人,三十五岁始出家,受具,曾往成都习惟识宗,于《百法论》下过一番功夫。《百法论》全称《大乘百法明门论》,天亲菩萨造,唐玄奘译,为法相宗的重要论书之一,主旨在于阐发实我本空、万法惟识之理。此书有一段说法比丘与外道辩难的故事,说的是依惟识理,菩萨入见道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不分能证所证,当时有外道诘难持此论之比丘曰:“既不分能证所证,却以何为证?”诸比丘皆被问倒。依当时辩论的规矩,失利的一方必须放弃自己的信仰或不能再宣传自己的观点。因为诸比丘不能驳倒外道,被迫撤掉钟鼓,反披袈裟,以示屈服。待三藏法师玄奘到此,对众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众比丘总找到反驳外道的依据。因为“不分能证所证”是实有证境时候的事情,是不能思虑言说的,所以若真实悟入、明心见道,则自然会“智与理冥,境与神会,”若未到那种境界,则横说竖说皆不关旨。
法演其时还未入宗门,于富有禅意之“冷暖自知”句还不明其深旨,乃问其师:“不知自知之理如何?”其师或许见其缘在宗门,乃指示他到南方丛林参访禅林大善知识,法演于是负笈出关,在南方每见尊宿,即以此咨决所疑,但一直未得到令其满意的答案,后谒照本禅师、浮山远禅师,举兴化存奖禅师“四方八面来时,打中间”句请益,未得究竟。浮山远禅师指示他往依白云守端。
见白云守端禅师后,举僧问南泉摩尼珠话请问。守端叱责之,法演当下有所悟。白云之喝,是喝断其寻思猜度之寻常理路,而法演之悟处,正在于领悟到应于本心处着力,不可于枝节上生枝节,葛藤上绕葛腾。白云一喝之下,法演即有所悟,可见师徒间机缘颇契。法演向白云献偈曰:“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卖来买去,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享受一片诗情画意的好风光。
不过法演此时只是踏破初关,总有悟处,还未到打成一片、通体无碍的境地,其再悟因缘缘于庐山禅客:
未几,云至,语师曰:有数禅客自庐山来,皆有悟入处。教伊说,亦说得有来由,举因缘,问伊亦明得,教伊下语亦下得。只是未在。师于是大疑,私自计曰:既悟了,说亦说得,明亦明得,如何却未在?遂参究累日,忽然省悟,从前宝惜,一时放下,走见白云,云为手舞足蹈,师亦一笑而已。师后曰:吾因兹出一身白汗,便明得千载清风。
白云所以评庐山禅客“只是未在”,是说他们虽有悟处,但未到了处,所习所学放不下犹有障在。法演于此顿起疑情,累日参究,总打破漆桶,豁然贯通,只有到此境地,总既不辜负一朝风月,又不忘却万古长空,彻天彻地,亘古亘今,一无挂碍,洒脱自在。不过“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此事惟…
《第八章 临济法门(三)——杨歧宗的建立 二、“三佛”禅法》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