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学反思
肖永明
“中国佛教的特质在于禅”,这是太虚大师的论断,现在也可以说是一种共许共识。但是,什么才是禅的特质?就云里雾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流弊所及,当代中国纷纭出现的各种“禅”,呈现出一种泛化而又神秘化的趋势。一方面,似乎什么都是禅,禅泛化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禅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禅神秘到了无人能“会”的境地。如此泛化而又神秘化,不仅禅将不禅,而且会危及整个中国佛教的慧命赓续。
现在,对于禅,是到了歧路问津、抉择源流、追本还原的时候了。
一、关于禅的渊源
释迦拈花,迦叶微笑,这是通常所谓禅传承之始,但这只是后来禅宗的一种演绎。关于禅的明白无疑的史实应该是从达摩开始的。达摩之后,禅宗于中国初传时期曾以《楞伽经》作为传承印可的经典依据,那么,禅在源头上与《楞伽经》就有着深层的关联。
对从达摩至惠能的中国禅宗初传历史,吕澂先生与印顺法师都有过精到的论述。吕澂先生在《禅学述原》中,将惠能之前的禅宗传衍,分为三系三期:“可、璨为一系,予名之为楞伽禅,依据则为《胜鬘》、《楞伽》也……其思想实受之于刘宋求那跋陀罗(译《胜鬘》、《楞伽》者)。信、忍为一系,予名之为起信禅,依据乃为《起信论》,其思想实受之于北魏菩提留支。惠能又为一系,予名之为般若禅,其据为《金刚经七句义释》(无著《金刚经论》),其思想实受之于隋达摩笈多。”[1]在吕澂先生看来,初期禅宗,无论是依据《楞伽经》,还是依据《起信论》、《金刚经论》,其真正经论理据都在大乘瑜伽行唯识学一系,但又都有他们各自的解读发挥。
与吕澂先生有所不同,印顺法师认为,“达摩禅的传承,是被看作楞伽禅之传承的。所以早期的灯史,如《传法宝纪》、《楞伽师资记》,在序言中,都引证了《楞伽经》文。弘忍弟子曹溪惠能的法门,实际上也还是《楞伽》的如来禅。”“以“楞伽印心”,达摩所传的禅法,本质是“如来藏”法门;“如来禅”就是“如来藏禅。””[2]在印顺法师看来,初期禅宗之以《楞伽经》印心,体现的却是如来藏一系思想,因为《楞伽经》说:“此如来藏藏识,一切声闻缘觉心想所见,虽自性净,客尘覆故,犹见不净,非诸如来”,所以,“达摩开示道育、慧可说:“深信一切含生同一真性,但由客尘妄覆,不能显了”,确为如来藏的教授。”[3]
然而,大乘瑜伽行唯识学一系思想与如来藏思想是有很大区别的。其实,初期禅宗由《楞伽经》而关涉瑜伽行与如来藏二者的焦点,应该说并不在瑜伽行与如来藏的任何一方面,而是别有发明,这便是二祖慧可承初祖达摩开示而悟入的“安心”法门。当然,这别有发明之“心”,在《楞伽经》中也确实是有其路径依据的,这正如印顺法师所说:“如来藏法门,弘通于(由)东(而)南印度;阿赖耶缘起说,弘通于(由)西(而)北印度。各别的发展,而又结合起来的,是(《胜鬘经》开端)《楞伽经》的“如来藏藏识心。””[4]
《楞伽经》既讲 “识藏”、“藏识”,又讲“如来藏”,并且在“识藏”、“藏识”、“如来藏”之外,还讲了“心”。关于“心”,《楞伽经》既讲了作为“如来藏”的“心”:“云何成自性?谓离名相事相妄想,圣智所得及自觉圣智趣所行境界,是名成自性如来藏心。”[5]又讲了作为“识藏”的“心”:“色等及心无,色等长养心。身受用安立,识藏现众生。心意及与识,自性法有五。”[6]此处所谓“心意及与识”之“心”,就是“现众生”的“识藏”,也即藏识、阿赖耶识。同时,《楞伽经》还单独说“心”: “显示一切说,成真实相,一切佛语心。” [7] “大乘诸度门,诸佛心第一。”[8]这些“心”就既非如来藏心,又非识藏心。这些“心”,既有“中心”、“精髓”之义,又有后来所谓“心性”的意味。应该说,初期禅宗之重视“心”,其“心”之以《楞伽经》印可,确实带上了《楞伽经》的特质,即此“心”既是“如来藏心”之“心”,又是作为“识藏”的“心意识”之“心”,并且,此“心”还有了既不同于“如来藏”,又不同于“识藏”(阿赖耶识)的自己的特质。
一方面,作为初期禅宗印心的宋译四卷本《楞伽经》,将“心”作为 “识藏”,成为了“识”的“底层”:“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9]另一方面,《楞伽经》又将“心”作为了“如来藏”的“表层”:“离名相事相妄想,圣智所得及自觉圣智趣所行境界,是名成自性如来藏心。”[10]也就是说,“心”在这里成了介于妄(“识藏”、“识”)真(“如来藏”、“佛性”)之间的一个层面,它成了由妄入真的桥梁。比起“八识” 之纷繁分别事相与“如来藏”之深隐无分别实相,“心”之简易直接,对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人来说,当然是更熟习而更容易直觉把握的,这也许正是后来传言达摩所谓“吾观汉地化道者,唯与此经相应”[11]的言下之意了。
作为修禅法门,达摩之所传,本来应该是专注于禅定的修持上,也就是在“心”的粗显表层第六意识上做深入“心”的深隐底层如来藏的功夫。禅定通途,即所谓“静虑”、“思惟修”(禅)和“等持”、“境一性”(定),其实就是在第六意识思维上做定的功夫的。这本是原始佛教之后小乘佛教所特别重视的,但是,小乘禅定“住影像,影像遂为其弊;大乘善用影像,乃能去影像而住实相。”[12]小乘禅定“住影像”而定,大乘禅“去影像而住实相”。小乘重“定”而大乘重“散”,后来以“定心”、“散心”分别之,其实究实而论,小乘禅定旨在第六意识思维上做定的功夫,而大乘之禅则在所谓散心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上做摄持的功夫。
大乘禅如何在散心上做摄持功夫呢?《楞伽经》重点诠释了“离影像、住实相”这个法门,它“以小乘之戒、定、慧为本,而建立离影像、住实相于如来藏,故名真如禅、如来禅也。”[13]所谓“离影像、住实相”,实际就是在散心状态中以不住、无所住而为摄持之法,使心住于不一不二的无分别之境。
大乘禅的特色更显著地体现在曾经非常盛行的大乘论师无著菩萨的《金刚经七句义释论》上:“《七句义》谈禅,殊于通常者有四:(一)摄持散心(不重打坐),特提法门名不失道,意谓心从定出,须摄持一如在定,故于散心多作工夫。此即《金刚》须菩提三问(云何住?云何修行?云何降伏其心?)之云何降伏其心(散心)之义也。《金刚》谈禅,不在定而在散心,是为中土一向所未闻者。(二)以不住为方便。欲使散心恒定,须令心有所住,此即三问之应云何住义。既言不住,胡谓令心有住耶?瑜伽本宗言不住者,以安住第一义故,自不住于色、声等也。(三)修行分十八住,每住皆通三义,均住第一义。故不住为唯一法门。(四)约十八住为三地,谓信行、净行、如来。初十六住为信行地,十七为净行,十八为如来地。而以净行为证道,证道即入如来地更无次第,故以金刚为譬,初、后阔,中间狭( ),初犹信行,后犹如来,中如净行。意谓初、后为时悠久,净行最狭,只证道一念也。故有顿悟成佛之义。由此四义,可见《七句义释》谈禅之特色也。”[14]
初期禅宗,与《楞伽经》、《金刚经论》所体现的大乘禅思想有着深层的关联。达摩从南印度来华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所修壁观,很有可能就是流行于南印度的地遍处观,是一种带有小乘色彩的禅观,但又用出自于南印度,流行于南印度,而又已经移译来中国的刘宋译四卷本《楞伽经》来作为师承传授印证的经典依据,也是很自然的事。宋译四卷本《楞伽经》中“如来藏”、“藏识”、“识藏”、“心”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翻译解说,又将达摩的地遍处壁观禅定,印可成了中国禅宗二祖慧可的“安心”法门。六祖惠能闻《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悟入,而登坛说法,而开演“心地法门”,说“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15],小乘禅、大乘禅之“佛法大意”从此演变成了一种中国禅的讲求顿悟的“心地法门”,成了一种不住影像而“定”而无住生心的“禅”,佛法戒定慧三学的禅定之学一变而为中国禅宗独树一帜的禅。
二、关于禅的流变
初期禅宗发展至中后期,更明确地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心”似乎成了一个独立自在,无复依傍的东西,一切经教文字、各别法门似乎都成了多余,剩下的似乎只有无修而修、任运而为。但从大量的禅文献所记述的禅门公案机缘来看,所谓禅门直指,更主要地还是首先集中在了对日常分别事识的参究摄持上,即主要通过对分别事识的参究贯通而穿越分别执着之羁绊,入于无分别心,进而悟道。
以初期禅门的具体参修方法而言,已经可以见出这一端倪:“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低?)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粗,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盍(尽?)得道。”[16]印顺法师对此修法解释道:“传授时,先开示法门道理,然后教授禅法。以念佛为方便:先念“一字”佛,就是只念一个“佛”字。先引(长)声念,渐渐的低声念,再渐渐微声念,声音轻到只有自己听到。再不用出声音念,而是意想在念佛。意想,还是粗的,更微细的是心念。心,应指肉团心中(通俗是以此为心理作用根源的),意识源头,存想有佛在心中。这还是有想的,更微细到想念不起,心佛不二,即心即佛,那就是得道开悟了。这是“念佛”、“净心”的又一方便。”[17]从这种可称之为“念佛禅”的法门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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