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坛经》、《曹溪大师传》以及初期禅宗思想*
一
目前传存于世的《坛经》异本甚多,日本石井修道的“六祖坛经异本系统图”[1]共列出异本十四种。又,日本柳田圣山编“禅学丛书”之一的《六祖坛经诸本集成》中,也收入了十一本之多。然而根据目前学术界一般的看法,从《坛经》内容的演变历史来考察,真正具有异本意义的只有四种,即:唐敦煌本、晚唐惠昕本、北宋契嵩本以及元宗宝本。《坛经》从敦煌本至宗宝本,文字增加了一倍,内容也有很大的变化。这对于研究禅宗思想的演变,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比较和深入分析一下这四种《坛经》本子的内容,就可以发现,在这四个本子的演变中,契嵩本的出现,才使《坛经》在内容上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惠昕本虽说也增加了一些内容和文字,但总的来讲与敦煌本相去还不算甚远。而宗宝本则是在契嵩本的基础上增衍出来的,也可算作一个系统。因此,《坛经》内容的关键性变化是发生在契嵩本上。
据契嵩本最初的刊刻者郎简在《六祖坛经序》中说,他素来敬重《坛经》,但“患其为俗所增损,而文字鄙俚繁杂,殆不可考”。于是,他请契嵩对通行的《坛经》进行校订。不久,“嵩果得曹溪古本,校之勒成三卷,璨然皆六祖之言,不复谬妄”。五十六年前,胡适在《坛经考之一》中考证说,郎序中所指“文字鄙俚繁杂”的“俗所增损”本,其实是真正的古本,即敦煌本(后来日本发现惠昕本,因此,胡适在《坛经考之二》中修正此说,认为郎序所谓“俗本”,可能是指惠昕本),而契嵩所得之“曹溪古本”,乃是在慧能死后约七十年左右出现的一本叫做《曹溪大师别传》(《曹溪大师传》[2]的书。)胡适的这个考证是正确的。细考契嵩所增加和订正的内容,其主要部分都来自《曹溪大师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契嵩本是惠昕本(或敦煌本)与《曹溪大师传》的合编本。
那末,《曹溪大师传》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胡适认为,此书“实在是一个无识陋僧妄作的一本伪书,其书本身毫无历史价值,而有许多荒谬的错误”。又说:“不幸契嵩上了他们当,把此传认作“曹溪古本”,采取了不少材料到《坛经》里去,遂使此书欺骗世人至九百年之久。”(《坛经考之一》,见《见胡适文存》第4集卷2)胡适此说未免过当。《曹溪大师传》中确有许多荒谬的错误,如为了抬高慧能的地位,编造了不少谎言和神话,以至连历史年号次序都搞颠倒了等等。但是,从其所记录的一些思想内容来看,尚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一本“毫无历史价值”的伪书。又,契嵩乃北宋初著名学僧,并非轻易就会上当的人。他之所以采录其中大量材料增入《坛经》,想必是有其所见及有其用意的。对于契嵩当年的所见和用意,我们无须妄加推测。但我们只要仔细地比较一下敦煌本《坛经》和《曹溪大师传》,立即就会发现,两者在思想内容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我认为,这些差异,对我们全面了解慧能思想,以及禅宗各派对慧能思想的理解和阐发是十分重要的。胡适由于注重于考订版本的流变,因此,比较关心敦煌本《坛经》和《曹溪大师传》中一些史实和文字上的差别,而对两者思想内容上的差别却留意不够。因此,我们今天有必要对《曹溪大师传》进行一番认真的研究,把它与敦煌本《坛经》作一番仔细地比较。
《曹溪大师传》全文约六千二百字左右。敦煌本《坛经》的全名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3]而《曹溪大师传》的全名为“唐韶州曹溪宝林山国宁寺六祖慧能大师传法宗旨并高宗大帝敕书兼赐物改寺额及大师印可门人并灭度时六种瑞相及智药三藏悬记等传”。我们如果把其中附加的文字去掉的话,前者可简称为“六祖慧能大师施法坛经”,后者可简称为“六祖慧能大师传法宗旨”。由此可见,两者具有同样的性质和作用。就这一点来讲,称《曹溪大师传》为别本《坛经》亦未尝不可。
《曹溪大师传》与敦煌本《坛经》在思想内容上最突出的差异是:在《曹溪大师传》中《涅槃经》地位显著,而在敦煌本《坛经》中则特别强调《金刚经》的重要。查敦煌本《坛经》中,《涅槃经》的名称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就连在王维撰《六祖慧能禅师碑铭》中记载的慧能在南海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一事,在敦煌本《坛经》中也只字未提。然而在《曹溪大师传》中,则除了记载有听广州制旨寺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意义一事。[4]这是与敦煌本《坛经》中记载的慧能在礼拜弘忍前“忽见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明便悟”,形成鲜明对比。不仅如此,更为值得注意的是,《曹溪大师别传》中,慧能还有两次引用《涅槃经》来讲述他的“传法宗旨”。这与敦煌本《坛经》反复强调的“但持《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第二十八节)的“最上乘法”,也是截然不同的。
又,与此相关,在敦煌本《坛经》中,“佛性”一词,总共出现过四次。其中两次出现在慧能初见弘忍时的答语中,即:“大师遂责慧能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第三节)一次出现在慧能的一首得法偈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第八节)再一次出现在慧能答韦使君问,评论达摩对答梁武帝问话的意义一节中。慧能是这样说的:“和尚(达摩)言:造寺布施供养,只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自法性有功德(见性是功),[5]平直是德,内见佛性,外行恭敬。”[6](第三十四节)此外,全书凡论及心性之理的地方,均使用“自心”、“本心”、“自性”、“本性”、“净性”、“本觉性”等概念。然而,在《曹溪大师传》中“佛性”一词俯拾皆是,却无一个诸如“自心”、“本心”、“自性”、“本性”等概念出现,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
二
下面我们举出部分重要的段落来进行比较,以便考察两者之间的差异。
(一)慧能得弘忍传法印可节
敦煌本《坛经》的记述:“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尚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7]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五祖言:慧能,自古传法,气若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第九节)
《曹溪大师传》则是如此记述的:“忍大师至夜命能入房。大师问:汝初来时答吾,岭南人佛性与和上佛性有何差别,谁教汝邪?答曰:佛性非偏,和上与能无别,乃至一切众生皆同,更无差别,但随根隐显耳。忍大师征曰:佛性无形,去何隐显?能答曰:佛性无形,悟即显,迷即隐。于时,忍大师告能曰:如来临般涅槃,以甚深般若波罗蜜法付嘱摩诃迦叶,迦叶付阿难,阿难付商那和修,和修付忧波掬多。在后展转相传,西国经二十八祖,至于达摩多罗大师,汉地为初祖,付嘱惠可,可付璨,璨付双峰信,信付于吾矣。吾今欲逝,法嘱于汝,汝可守护,无令断绝。能曰:能是南人,不堪传授佛性,此间大有龙象。忍大师曰:此虽多龙象,吾深浅皆知,犹兔与马,唯付嘱象王耳。忍大师即将所传袈裟付能大师,遂顶戴受之。大师问和上曰:法无文字,以心传心,以法传法,用此袈裟何为?忍大师曰:衣为法信,法是衣宗,从上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传于法,非法不传于衣。衣是西国师子尊者相传,令佛法不断。法是如来甚深般若,知般若空寂无住,即而了法身;见佛性空寂无住,是真解脱。汝可持衣去。遂则受持,不敢违命。”
(二)神会见慧能节
敦煌本《坛经》是这样记述的:“又有一僧名神会,南阳人也,至曹溪山礼拜。问言:和尚坐禅,见亦不见?大师起把(“把”字疑衍)打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曰: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者,常见自过患,故去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罪,所以亦见亦不见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眼。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神会礼拜,更不敢言。大师又言:汝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慧能见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代得吾迷?何不自修,问吾见否。神会作礼,便为门人,不离曹溪山中,常在左右。”(第四十四节)
《曹溪大师传》对此记述大相径庭,其文云:“其年四月八日,大师为大众初开法门,曰:我有法,无名无字,无眼无耳,无身无意,无言无示,无头无尾,无内无外,亦无中间,不去不来,非青黄赤白黑,非有非无,非因非果。大师问:众人,此是何物?大众两两相看,不敢答。时有荷泽寺小沙弥神会,年始十三,答:此是佛之本源。大师问云:何是本源?沙弥答曰:本源者,诸佛本性。大师云:我说无名无字,汝云何言佛性,有名字?沙弥曰:佛性无名字,因和上问,故立名字。正名字时,即无名字。大师打沙弥数下。大众礼谢曰:沙弥小人,恼乱和上。大师云:大众且散去,留此饶舌沙弥。至夜间,大师问沙弥,我打汝时,佛性受否?答云:佛性无受。大师问:汝知痛否?沙弥答:知痛。大师问:汝既知痛,云何道佛性无受?沙弥答:岂同木石?虽痛而心性不受。大师语沙弥曰:节节支解时,不生嗔恨,名之无受。我忘身为道,踏碓直至胯脱,不以为苦,名之无受。汝今被打,心性不受,汝受诸触,如智证得真正受三昧。沙弥密受付嘱。”
(三)与印宗论《涅槃经》节
此事在敦煌本《坛经》中未著一字。法才《光孝寺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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