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
师到投子处,对坐斋。投子将蒸饼与师吃,师云:“不吃。”不久下胡饼,投子教沙弥度与师。师接得饼,却礼沙弥三拜,投子默然。
“胡饼”者,烧饼也,汉时其制作由胡地(西域)传入,故名。赵州这里太煞作怪,一对忘年交,好不容易聚在一处,不去切磋禅法,却来暗斗“心机”。“对坐斋”者,面相对而用斋也。投子将蒸饼与赵州,赵州何得云“不吃”?而沙弥将胡饼与赵州,赵州又何故礼拜?傲于上而礼于下,出于无而通于有。赵州非唯“喝佛骂祖”,对世俗礼法,乃至丛林礼法亦尽漠视之,此冲决牢笼,大自在人之用也。不然后来“禅床上接”、“三门外接”之风骨又何以得见。投子虽大善知识,于此亦“默然”。后观投子之禅风,亦有效赵州处,可知赵州于此用处大矣。
投子大同禅师(819—914),住安徽舒州投子山三十余载,赵州若于住院之前相访,其不过四十余岁,住庵而已,尚未住持丛林。赵州相访,逸趣甚多,且禅机甚浓。
投子参翠微有悟,辞而放意周游。后还故里,隐于投子山,结茅而居。一日赵州至桐城,投子亦出山行乞,途中相遇。赵州以法眼观之,知是投子,乃问:“莫是投子山主么?”投子云:“盐茶钱布施我。”赵州先归坐庵中,投子化得一瓶油归。赵州云:“久向投子,及乎到来,只见个卖油翁。”投子云:“汝只见卖油翁,且不识投子。”赵州问:“如何是投子?”投子举起油瓶云:“油油。”“油油”,云水之流动貌。司马相如《封禅书》云:“自我天覆,云之油油,”汉刘向辞云:“油油江湘,长流汩兮。”赵州因感知己,遂留住庵中。一日问投子:“大死的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赵州赞云:“我早候(猴)白,伊更候(猴)黑。”
以上公案,赵州语录不载,而投子语录及灯录有载。此极显宗师作略,故雪窦于“颂古百则”中颂之,圆悟于《碧岩录》评唱之。圆悟评唱云:“是非交结处,圣亦不能知。逆顺纵横时,佛亦不能辨。为绝世超伦之士,显逸群大士之能。向冰凌上行,剑锋上走。直下如麒麟头角,似火里莲花。宛见超方,始知同道,谁是好手?”先看雪窦禅师之颂:
活中有眼还同死,
药忌何须鉴作家?
古佛尚言未曾到,
不知谁解撒尘沙?
佛印了元禅师亦有颂云:
大死的人同活人,
三千豪侠又随尘。
李陵本是收番将,
却作降番上将身。
再看正堂法辨禅师所颂:
我疑千年苍玉精,
化为一片秋水骨。
海神欲护护不得,
鳌头一日忽擎出。
(有关的一些诠释,在拙作《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中有较详的说明,望读者参照对看。)
(502)
因僧写师真呈师,师云:“若似老僧,即打杀我;若不似,即烧却。”
如今许多名星,都有“写真集“,乃摄影也。古时高僧亦有“写真”,乃徒众信士为之笔绘也。赵州于此事上,提起向上一路,对那写真僧云:“若似老僧,即打杀我。”洞山过水睹影之偈亦云:“我今不是渠,”真如之性,岂在皮囊相上,此非褒渎真如么?“若不似,即烧却,”既不似真如,又何须留在世上误人,烧了岂不干净。《金刚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为佛祖造形留影,原是善事,却也须看破这一著。不如此,则枉受佛祖之教矣。
(503)
师因与文远行次,乃以手指一片地云:“这里好造一个巡铺子。”文远便去彼中立,云:“把将公验来。”师便打一掴,远云“公验分明过。”
“巡铺子”者,如今之检查站也。赵州老汉于日用动静中,仍均不忘为弟子们说上一通无上大法,或勘磨检验。“这里好造一个巡铺子。”非但“这里好造”,一切处莫不是“巡铺子”,一切处都可以勘验学人。唯有过关之人,任性自在,自有“通关文书”或“通关公验”在身,岂畏盘查?文远年纪虽幼,但久沾赵州法雨,是他家之人,自会他家之事。于赵州言毕,便去“彼中立”,且云:“把将公验来,”是衙役反验长官,临机不让师也。赵州给他一巴掌,乃为呈“公验”也。有“公验”者,胆气自壮,无须畏葸也。文远依例放行,“公验分明过。”
(504)
师问新到:“近离甚处?”云:“台山。”师云:“还见文殊也无?”僧展手。师云:“展手颇多,文殊谁睹?”云:“只管气急杀人。”师云:“不睹云中雁,焉知沙塞寒。”
僧人行脚于五台山,自是礼拜文殊。然文殊可睹否?有谁曾见文殊来?赵州于此,为新到僧建一“巡铺”,欲验其“公验”。那僧却是会家,“展手”示之。“还见文殊也无?”此极难答也,若说见,事涉妖妄;若不见,修行无力。而“展手”以示本分风光,文殊亦不离此。然赵州老汉人老心细,察验“公验”甚为仔细,云:“展手颇多,文殊谁睹?”自洞山以“鸟道、玄路、展手”三路示人以来,似者不少,是者不多,赵州老汉不得不留意。那僧真是会家,出语突兀,出人意外,乃胸中流出,非拾唾者也。“只管气急杀人”,是“睹文殊”而或是未睹文殊而“气急杀人”?是不欲与问者道,而让问者“气急杀人”?若顶门无眼,鼻孔则被这僧穿却了也。赵州老汉知他已“睹文殊”,心中宽慰,云:“不睹云中雁,焉知沙塞寒。”赵州极难以如此之语赞人,唯惜这“新到僧”亦是僧中隐者,其名不可得而知也。
“气急杀人”在北宋尚有一则佳话。洞山晓聪禅师,时之尊宿也,常于山上栽松。自宝礼洞山,见晓聪栽松。问讯次,晓聪云:“上岭一句,作么生道?”自宝云:“气急杀人。”晓聪拄锄云:“从何得此随语生解阿师,见问上岭,便言气急,佛法却成流布。”因赵州处原有此语,故晓聪斥其:“随语生解。”自宝云:“和尚自答一句看。”晓聪云:“何不道气喘杀人逍遥。”自宝由是服膺。后晓聪寂时,举自宝继席洞山,洞山道场益见兴旺。
(505)
问:“远来投师,请师一接。”师云:“孙膑门下,因什么钻龟?”僧拂袖出去。师云:“将为当荣,折他双足。”
赵州于此,涉语怪异,不因文字,亦难会他。孙膑者,战国兵家之杰也,著有《孙膑兵法》一书。孙膑与庞涓同师鬼谷子,庞涓先出,为魏将,威镇诸侯。孙膑出,见庞涓。庞涓忌其能欲杀之,先膑其足,孙膑装颠疯以避之。后孙膑逃至齐,齐以为军师,围魏救赵一役,孙膑射杀庞涓于马陵,此战国故事也。钻龟者,龟卜也,殷周时盛行此术以卜吉凶。孙膑智者,运筹帷幄而不涉龟卜之事。
那僧来,请赵州“接”。 赵州云:“孙膑门下,因什么钻龟?”是弃上谋而取下策,弃人谋而取鬼谋也。赵州以此暗喻舍内求外、舍己求人之愚也。那僧亦是会家,知赵州之讥,故“拂袖出去”。当年西堂、百丈、南泉侍马祖,玩月次,马祖云:“正恁么时如何?”西堂云:“正好供养。”百丈云:“正好修行。”南泉拂袖便行。马祖云:“经归藏,法归海,唯有普愿(南泉),独超物外。”能“拂袖而去”,不受牢笼也。若非见地明白,胆识过人,谁敢于师尊前行之。赵州见一语中的,其效已彰,故云:“将为当荣,折他双足。”此亦孙膑故事,当初孙膑依投庞涓,“将(以)为当荣”也。谁知庞涓心险,膑其双足,尚欲杀之。孙膑经此折难,智慧大长,日后之所以胜庞涓,之所以为孙膑也。那僧于赵州处亦因“折双足”,而眼地明矣。
(506)
师与首座看石桥,乃问首座:“是什么人造?”云:“李膺造。”师云:“造时向什么处下手?”座无对。师云:“寻常说石桥,问著下手处也不知。”
隋李春(此处言李膺)所造之赵州石桥,名甲天下。但“造时向什么处下手?”却非常人所能答,赵州首座,在这里也居然“无对”。
造时向什么处下手?非石桥也,人与万物之关系莫不如此。某个念头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何以生此念,不生彼念?何以为此,何以为彼?此彻法源底处,见真如自性处。首座未必没有破参,至少其见地未圆,故于赵州问处而不知如何应对。
《易》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世机如此,禅机又岂有别哉。赵州老汉所尊贵处,能将佛法化为真佛法,实佛法,通一切法,通一切处,理事无碍,圆融无碍,学佛者当于此省之。
(507)
有新罗院主请师斋,师到门首,问:“此是什么院?”云:“新罗院。”师云:“我与你隔海。”
唐代,在中国学修佛法的韩国僧人不少,在赵州,居然也有新罗僧人自建的禅院,而且院名就叫“新罗院”。 赵州被迎往赴斋,也不忘以法示人,虽是考校那新罗院主,亦是向上提持也。此所谓法法随人,法幢随处建立也。
“此是什么院?”赵州须不是明知故问,而是欲在一问端上看那院主的见地。院主也不含糊,虚锋不如实对,故云:“新罗院。”赵州偏能于此再生波涛,“我与你隔海”。在此,赵州与新罗院主是隔,是不隔?可惜没有下文,不知那院主尚有何答语?若是学人在旁,于此又当如何下语?
(508)
问僧:“什么处来?”云:“云居来。”师云:“云居有什么言句?”云:“有僧问:“羚羊挂角时如何?”云居云:“六六三十六””师云:“云居师兄犹在。”僧却问:“未审和尚意如何?”师云:“九九八十一。”
当年黄檗会上,有六人新到。五人作礼,一人提起坐具,作一圆相。黄檗云:“我闻有一只猎犬甚恶。”那僧云:“寻羚羊声来。”黄檗云:“羚羊无声到汝寻。”云:“寻羚羊迹来。”黄檗云:“羚羊无迹到汝寻。”云:“寻羚羊踪来。”黄檗云:“羚羊无踪到汝寻。”僧云:“与么则死羚羊也。”黄檗休去。明日升堂,云:“昨日寻羚羊僧出来。”僧便出。黄檗云:“昨日公案未了,老僧休去,你作么生?”僧无语。黄檗云:“将谓是本色衲僧,原来只是义学…
《《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下(501-520)》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