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义辨析
王新水
摘 要:在梵文中“空”也有“无”这种一般的含义,但作为佛学核心概念的“空”,其特殊含义为“无自性”。诸法缘起故无自性。无自性之有即“假有”。故缘生法与空性、假有、中道等概念的指称相同,皆为无自性的存在。佛学中所谓的“有”,可二分为“自性有”与“无自性有”;“无”则至少有“自性无”与“绝对无”两种含义。对“空”的理解与证悟,可拓展人的存在境域。
关键词:缘起;空;无自性;假有;中道;存在人
佛学义理之难索解,其主要原因,固然在于它的独特思想本身与世间道理大相径庭。而各经论往往于不同涵义上使用其核心名相之一——“空”,这不能不说是造成其义理难解的又一大原因。作为佛学特有而核心的名相“空”,如果在所有内典中都能保持其一以贯之的特殊含义,而不是相反甚至往往相互矛盾,那么,很多读者也许就不会坠入并非因义理本身之难解而导致的五里雾中。“空”“无”混用是“空”之使用混乱最常见的现象之一。另一常见的混乱,乃视“缘起法”为诸法所依的永恒之理,并由此导出具有本体倾向的“如来藏”、“佛性”、“真如”、“清净心”、“真心”等概念,从而对“无自性”这一“空”之特殊含义的稳定性与一贯性造成严重威胁,以致几乎消解了“诸法实相毕竟空”这一大乘佛教教义的根基。下文即试图就上述问题加以辨析,进而论述“空”对于人生的意义。
一、空-无自性-假有-缘生法-中道
“空”作为佛学特有而核心的名相之一,是佛学中最难理解、最易遭受误解因而异说也最多的名相。后人不仅从纯理论的知解出发对“空”之含义进行不厌其烦的辨析,也从修行实践的证悟出发对之作种种方便解说,提出与之相关的种种修行法门。《般若经》繁琐之“十八空”或“二十空”说,瑜伽唯识学之“第八阿赖耶识”或“第九阿摩罗识”之安立,中国高僧吉藏之“四重二谛”说、智顗之“三谛圆融”说,甚至“如来藏说”以及种种“佛性”理论,无不与从纯理论或践修的角度对“空”之不同理解密切相关。直至后期兴起并传入西藏之归谬论证派(或称应成中观派)与自立论证派之论辩,亦可说是因对“空”之不同理解而起。
对“空”的理解难免因时代、国度、民族、文化背景甚至主体需要之差异而产生各种不同的理解角度或方式,并为了方便对治上述不同情况而相应地形成种种派系之学说。虽然如此,但“空”作为佛学独特而核心的名相之一,至少在同一语境中使用时,其特殊含义应该保持一致,而不能互相矛盾。
像在我们汉语中一样,在梵文中“空”也有“无”这种一般的含义,但它在佛学中的特殊含义是“无自性”!“自性”在梵文中也有很多含义,有时指“自相”,即万事万物各自的特征。但这里所谓的“自性”并非此义,而是指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实体。所以“无自性”即无这样的实体,而不是说万事万物都没有其各自表现出来的特征。这种“无自性”也就是常说的“无我”。“无我”不是说没有任何一个个的人,而是指没有“常一主宰”的实体。所以“无我”即“无自性”。“无我”之“我”即相当于“自性”,指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实体。《维摩诘经·佛国品》云:“无我无造无受者,善恶之业亦不亡。”所谓“无我无造无受者”,并非指没有任何造善恶之业的具体的个人,而是指任何造业的人都不是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主体,而是与万物互相依赖、变化不已的存在。因此,虽然无我无造无受者,但善恶之业还是有人承担,承担者即在业力中轮回不已的主体,这个主体是相依相待变化不已的主体,而非永恒不变独立自在的主体。有人说,既然每个人都是变化不已的,那我过去所造的业,它所产生的业报,其承担者就不再是同一个我了。既然受报与造业已非同一个我,那我即使造业也不是原来的我来受报。既然受报的不是原来的我,那我何必担心害怕呢?担心害怕总是难免的!因为相依相待变化不已的我,虽然是相异的,但同时也是相同的,即所谓的“不一不异”。否则,要么堕入常见,要么堕入断见。“不异”就是说造业者和受报者是有同一性的,每个人所造的业只会自作自受,而不会自作他受。后来唯识宗虽立第八阿赖耶识为生死轮回的主体,但却必须让种子具备刹那灭、果倶有、恒随转、待众缘等六义,这就保证了这个主体前后变化不已、不一不异。因此,承认“无自性”亦即“无我”与承认生死苦海轮回的主体,这二者之间自始自终并不存在任何矛盾。但因世人多不解,故引发世上无数饶舌戏论。
所谓“诸法无我”,就是说世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自性,亦即没有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实体。为此才说世上一切事物都是“空”或“空的”。换言之,即一切事物都具有“空性”[1]。但是“空性”本身也是没有自性的,亦即“空性”本身亦“空”,而非实体性之存在,因而不能把它实体化。此即所谓的“空空”。
既然世间万物都是“空”,都“无我”或“无自性”,即都无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实体,则人不禁要问,世界万物从何而来,或曰如何生起?这是一个发生论或起源论的问题。其实,对这种问题佛陀本人并不感兴趣,也不做回答。他认为,这类问题既对人的究竟解脱毫无意义,其本身又不可能有究竟的答案。佛陀直接抓住现实中人人都逃脱不掉的“老死”这一现象,追究其原因,发现根本在于“无明”。于是乃宣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2]此即所谓的“缘起法”,即缘起之理。此理本意是说,生命乃缘合而生,缘离而灭、生灭不已。
将此缘起之理由生命推及他物,则知现存之万物皆缘起缘灭。简言之,即万物皆依因待缘而起。依因待缘而起,并非说万物来源于因缘,而是说,任何存在之物,其存在的状态就是互相依赖、互为条件、变化不已。可见,佛陀的教法,乃立足于当下之存在或“有”,而非立足于无;其入手处乃当下存在或“有”的状态,而非尚未至之未来或已消失之过去的存在或“有”之状态。
既然当下之存在或“有”的存在状态是互相依赖、变化不已,则皆非永恒、独立、自在、主宰之存在或“有”,亦即皆非“自性有”。因此,依因待缘而存在的缘生法就是空。这就是“缘起性空”之内涵。佛教以“空”为诸法或世界之真实、实相,相应地,则称缘生、非自性有的世界为“假有”。这就是僧肇“不真空”之涵义。所谓“不真空”,其意并非“不真的空”——如某些望文生义者所解释的那样;而是“不真=空”。
佛教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皆是“假有”,我们的语言名相所直接对应的世界,就是这个无自性的、空的、假有的世界。因此,“假有”又可称之为“名言有”,即由名言概念所构造的有。名言的涵义一般是约定俗成的,因此“假有”、“名言有”又称为“世俗有”。若就认识论而言,一般以“世俗有”与“世俗谛”相对,“空”则与“第一义谛”或“真谛”相对。
如上所述,则就指称而言,可以说“缘生法=空性=假有=名言有=世俗有”,也就是说,这些词的指称都是一样的。龙树“三是偈”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3]所谓“假名”,即假有。故就指称而言,缘生法=空性=假有=中道。此“中道”观乃“世间即出世间”、“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等看似吊诡而实为究竟之论的理论基础。
因此,缘生法的指称,与空、假、中三者的指称相同。若只认“空”而否定“假有”,则堕入断见,是谓“恶趣空”或“顽空”;若单执“假有”而不认“空”,则堕入常见或有见。断见和有见皆称之为“边见”,或合称为“二边见”。学佛者更容易堕入的是断见、顽空,其危害一直被认为甚于有见。此即所谓“宁执有见如须弥,不持空见如芥子。”“中道”观超越了二边见,故又称“不二中道”。
由是可知,“空”、“假有”、“中道”和“缘生法”这四个名相,我们使用其中任何一个,都必须同时肯认其他三个。因此,“诸法为空”、“诸法为假有”、“诸法为中道(实相)”及“诸法为缘起”这四个命题,虽然所表达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其究竟意思是一样的,而且必须是一样的。否则,缘起就不是究竟的缘起,中道就不是究竟的中道,空就是顽空,假有就变成“自性有”。
“空”、“中道”、“缘生法”关系既如此密不可分,故龙树在《中论》开篇即如此论述缘起:“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4]此八不皆破诸法之实有,即破诸法之有自性。诸法乃因缘和合而生,非有自性之生,故谓“不生”;其灭乃缘离而灭,而非实法之灭,故谓“不灭”。“不生”“不灭”实即指缘合而生缘散而灭。简言之,缘生法本非实法,其生灭实无所谓生灭,故谓“不生亦不灭”。诸法若有自性,则其实体必永恒不变,是则为常,而诸法实无自性,故为“不常”;缘生之诸法虽无自性而不常,然并非不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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