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法师《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并序今译
吕有祥译注
序
晋成、康之世,车骑将军庾冰,疑诸沙门抗礼万乘。所明理,何骠骑有答。至元兴中,太尉桓公亦同此义,谓庾言之未尽,与八座书云:“佛之为化,虽诞以茫浩,推乎视听之外,以敬为本,此出处不异。盖所期者殊,非敬恭宜废也。老子同王侯於三大,原其所重,皆在于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称二仪哉?将以天地之大德日生,通生理物,存乎王者,故尊其神器而礼实惟隆。岂是虚相崇重,义存弘御而已?沙门之所以生,生资国存,亦日用於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于时朝士名贤答者甚众。虽言未悟时,并互有其美,徒咸尽所怀而理蕴於情。遂令无上道服毁於尘俗,亮到之心屈乎人事。悲夫!斯乃交丧之所由,千载之否运。深惧大法之将论,感前事之不忘,故着论五篇,究叙微意。岂曰渊壑之待晨露,盖是伸其罔极,亦庶后之君子,崇敬佛教者,式详览焉。
[今译]
晋朝成帝咸康六年,车骑将军庾冰,怀疑僧人闪不遵礼教,违抗帝王。当时骠骑将军何充对庾冰所提出的理由作了解答。到了元兴年间,太尉桓玄也有与庾冰相同的看法,但他认为庾冰所说的道理不够详尽,他在《与八座论沙门敬事书》中写到:“佛教的教化虽然怪诞不经,超乎人们的视听之外,但在以恭敬为本这一点上,与名教是一致的,只不过是恭敬的对象不同罢了,并不是要废除恭敬。老子将王者与天和地并称为“三大”,探察他重视王者的原因,就在于王者能促成万物的生长发育,哪里只是因为圣王的地位,才将王者与天地相提并论呢?因为天地最大的功能在于化生万物,而王者能通晓万物生长的法则、治理万物,所以人们崇敬王者的神妙功德而诚心实意的礼敬王者,哪里只是表面上崇拜尊重,以此增强王者的统治地位呢?僧人们的生存,要依赖于国家,国家提供了僧人们维持生命的日常生活条件。哪里有接受王者恩德而不遵守礼教,得到王者的恩惠而不尊敬王者的道理呢?”当时很多朝廷的官员和名人贤士,纷纷对他的论书进行辩答,虽说他们的辩答未能使当时的人们领会到佛教的旨意,但也各有所见,只是他们在尽力表达自己心中想要说的话时,感情掩盖了说理。于是使无比高尚的佛教礼仪与世俗相混,真诚之心屈服人世间的俗礼。可悲呀!这是衰乱之世造成的,真是千载不遇的厄运。我深深惧怕佛教大法将会沦丧,又想起从前排佛一事,所以写了五篇论文,探究阐述佛教的微妙深意。怎敢比喻为深渊峡谷期待晨光雨露!只是为了阐述佛教的根本义量,也希望今后真正崇敬佛教人们能仔细地阅读它。
在家第一
原夫佛教所明,大要以出处为异。出处之人,凡有四科,其弘教通物,则功俟帝王,化兼治道。至於感俗悟时,亦无世不有,但所遇有行藏,故以废兴为隐显耳。其中可得论者,请略而言之:
在家奉法,则是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方内,故有天属之爱,奉主之礼。礼敬有本,遂因之而成教。本共所因,则功由在昔。是故因亲以教爱,使民知其有自然之恩;因严以教敬,使民知有自然之重。二者之来,实由冥应,应不在今,则宜寻其本。故以罪对为弄罚,使惧而后慎;以天堂为爵赏,使悦而后动。此皆即其影响之报,而明於教,以因顺为通,而不革其自然也。何者?
夫厚身存生,以有封为滞,累根深固,存我未忘。方将以情俗为苑囿,声色为游观,沈湎世乐,不能自勉而特出,是故教之所检,以此为涯,而不明其外耳。其外未明,则大同于顺化,故不可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是故悦释迦风者,辄先奉亲而敬君;变俗投簪者,必待命而顺动。若君亲有疑,则退求其志,以俟同悟。斯乃佛教之所以重资生、助王化於治道者也。论者立言之旨,貌有所同,故位夫内外之分,以明在三之志。略叙经意,宣寄所怀。
[今译]
探究佛教的道理,主要有出家和在家的不同。出家和在家学佛的人共有四种,他们弘扬佛教、通万物之理,其功德等同帝王,他们的教化兼有治理社会的作用。至於感化世俗、觉醒时人的情况,每个时代都有,只是在不同的时期有时盛行有时隐藏,佛教教化的作用因时代的兴废而有隐显罢了。其中在家信奉佛法和出家修行佛道的不同,请让我大略的讲一下。
在家信奉佛法的,是顺应自然和礼教生活的人,他们的思想感情没有改变世俗习惯,他们的所作所为和世俗的人是相同的,所以有亲情天伦之爱、敬奉君主之礼。亲情之爱与敬君之礼,有其自然和社会的根源,由此而形成了礼教。现实的亲情君民关系是由过去行为决定的。所以,因循亲情关系,教人们要相亲相爱,使人们知道自然的恩情;用威严教育人们相互敬重,使人们懂得自然的重要。亲爱与严敬的由来,来自于冥冥中的前世,不在现世,所以应该探寻它的本源。因此,用刑罚惩来治罪,使人们惧怕刑罚而谨慎行事;用天堂之乐来作为奖赏,使人们向往天堂而行善。这些如同形与影、声与响的关系一样。都是自然的因果关系,而用名教加以明确起来。名教顺应人们的自然常情进行教化,而不改变人们的自然常情。为什么呢?
因为看重保存生命的人,不知道现世的人身是一种系累,根源蒂固地对执着我身念念不忘,把情欲当成美好的乐园,追求声色享受,沉迷于世间的快乐,不能自我克制、超情脱俗。因此,对于尚未超情脱俗的人,不去阐明出世的道理。对于不明出世的道理的人,要顺从自然常情进行教化,因而不能接受王侯的恩德而不尊礼教、得到王候的恩惠而不尊敬王侯。所以在家喜爱佛法的人,首先应该事奉双亲、礼敬君王;想脱俗出世的人,必须得到君亲的同意而行动。如果君亲不同意,就应该暂时搁置自己的想法,等待君亲的觉悟。这就是佛教之所以重视人生常情、协助帝王进行教化、有利于社会治理的道理。讨论者双方的论说,似乎混淆了在家和出家的不同,所以我提出内外之分,阐明不同于双方的见解。略述经书的大意,表达自己的看法。
出家二
出家则是方外之宾,迹绝於物。其为教也,达患累缘於有身,有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禀化,不顺化以求宗。求宗不由於顺化,则不重运通之资;息患不由於存身,则不贵厚生之益。此理之与形乖,道之与俗反者也。若斯人者,自誓始於落簪,立志形乎变服,是故凡在出家,皆遁世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共道。变俗则服章不得与世典同礼,遁世则宜高尚其迹。夫然者,故能拯溺俗於沈流,拔幽根於重劫。远通三乘之津,广开人天之路。如令一夫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亦已协契皇极,在宥生民矣。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从此而观,故知超化表以寻宗,则理深而义笃;照泰息以语仁,则功末而惠浅。若然者,虽将面冥山而旋步,犹或耻闻其风,岂况与夫顺化之民,尸禄之资,同其孝敬者裁?
[今译]
出家修道的僧人则是世外之人,行迹超物脱俗。其教义是:明白人生的苦难是由于有人身,所以不以养生保命来消除苦难;知道生命的产生是来自于自然的化育,所以不以顺应自然化育去追求终极的解脱;追求终极的解脱,不能在顺应自然化育中得到,所以不重视生活资财;消除苦难不能由执着生命而来,所以不以养生保命为贵。所以出家人的思想行为和养生相违、和与世俗相反。这样的人,以落发表示自己出家的誓愿,以改变服饰表明自己不同凡俗的志向。所以凡是出家人都避世隐居以追求自己的志向,改变习俗以实现成就佛道的愿望。改变习俗,服饰就不能遵从世俗经黄的规式;避世隐居,就应该使自己的行迹保持高洁。如果这样的话,就能拯救沉溺于世俗河流中的人,拔除轮回于无量劫中的深根,使之走上三乘的道路,打开通向天、人的大门。如果能使一人成就了这样的功德,那么他的六亲就会得到道的浸润,恩泽流布天下,虽然身不居王侯的高位,也已经协助帝王,治化百姓了。因此,于内虽不重自然的亲情,而不违背孝道,于外虽不跪拜帝王,而不失去敬意。由此看来,可知超越名教来追寻其根本,则道理深刻而意义真实。只看到自然化育而教以仁义,则功德小而收效少。如果这样的话,即将见到冥山而回转脚步,人们尚且以此为耻,何况与顺从自然变化的俗世之民及空食俸禄的官员们同守孝敬呢?
求宗不顺化三
问曰:寻夫老氏之意,无地以得一为大,王侯以体顺为尊。得一,故为万化之本;体顺,故有运通之功。然而明宗必存乎体极,体极必由於顺化。是故先贤以为美谈,众论所不能异。异夫众论者,则义无所取,而云不顺化,何耶?
答曰:凡在有方,同禀生於大化,虽群品万殊,精粗异贯,统极而言,唯有灵与无灵耳。有灵则有情於化。无灵则无情於化。无情於化,化毕而生尽,生不由情,故形朽而化灭。有情於化,感物而动,动必以情,故其生不绝。其生不绝。则其化弥广而形弥积,情弥滞而累弥深,其为患也。焉可胜言哉!是故经称:泥洹不变,以化尽为宅;三界流动,以罪苦为场。化尽则因缘永息,流动则受苦无穷。何以明其然?
夫生以形为桎梏,而生由化有。化以情感,则神滞其本,而智昏其照,介然有封,则所存唯已,所涉唯动。於是灵辔失御,生涂日开,方随贪爱於长流,岂一受而已哉!是故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经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泥洹之名,岂虚称也哉?主推而实之。天地虽以生生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五候虽以存存为功,而未能令存者无患。是故前论云:达患累缘於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禀化,不顺化以求宗,义存于此。义存於此,斯沙门之所以抗礼万乘,高尚其事,不爵王侯,而沾其惠者也。
[今译]
问:按照老子的看法,天地因得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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