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意义上去理解有与空的关系,只能折回到传统起源性的实体观念中去作会解。僧睿就指出,道安性空之义“微恨不尽”的原因是“无法可寻”,这个“法”,照他的解释,就是中道,“中、百二论,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与正之?”所以罗什门下,对于中道都特别的注意。僧睿就在为《中论》撰写的译序中说,“以中为名者,昭其实也”。[40]僧肇的主要著述,也都是在消化中观之义的基础上陶炼而成。根据汤用彤先生的考订,《不真空论》与《物不迁论》均作于《中论》译传之后,故此二论,都曾引用《中论》以证义。[41]他把《中论》的不落边见,精括成“不二为门”和“处中莫二”,[42]这从形式上看非常相似于道、玄家讲的有无一致,体用不二,而其实已是迥异其趣了。这一点,接下来我们就会分析。
僧肇沙汰旧义,证成空说的根本,在以无生为宗致而以当体自虚为入观之“不二法门”,这即是古疏中所谓“无生毕竟空”与“中道毕竟空”。[43]《不真空论》开宗明义就表示了这一理趣:
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自非圣明特达,何能契神于有无之间哉?是以至人通神心于无穷,……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
照汤用彤先生的意见,僧肇学说的精义,就在讲“即体即用”,并认为此与道、玄之说有上深切的证知。[44]汤先生没有解释这里的“体”为何义,但从他讲“本体之道”的脉络来看,此“体”非是虚意的存在,而有了实体主义的意味。[45]细密地勘究起来,《肇论》及其僧肇的经论注解所反覆提撕的不二之理,完全拒斥了实体和起源性的生成观念作为背后的支撑,这正是他与道、玄不同进路的旨趣所在。李华德虽然认为僧肇之“不二”中道与龙树所传有所不同,但他仍然指出,僧肇的“不二”也不能简单地混同于一般的道、玄模式(motif),而是赋有了新义。如他区分了僧肇“体用不二”与王弼体用观的不同,认为王弼的体用模式包涵了一种僧肇所没有的“物力论”(dynamism)。Robinson也提出,僧肇反对的“空”,正是道家系统中的“无”先于“有”,而由“空”生出万法的观念。[46]
道、玄论究不二,未悟“无生毕竟空”而恰恰是由道生万有而成就道的“无所不在”。故庄周“贵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此即所谓“至道不逃于物”;又谓至道为“先天地生者”,“形非道不生”。[47]郭店竹简中的《太一生水》,作为道家的作品,分明表示了作为本源性的“太一”既化生万物,(“太一生水”)又藏于万物的双重性质。“化生”为起源而含藏喻遍在。故有“太一藏于水,行于时,……是万物母”的说法。[48]玄学论有无不二的思致,乃就有生于无而无不在有外来说,因此,作为道体和“有物之极”的无,必须透过有来呈现自己,这就是“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的精义。[49]这种通过“举终以证始,本始以尽终”来“通物之性”的方式,[50]正是吉藏所破斥的一种“别有时体,能生万物”,“谓此一体为诸法始”的道外之见。[51]僧肇讲“无生”而证成“空”义,又以空间性的缘起而非时间序列上的因生证成假有性空的中观谛理,都不是道、玄一流所能同质化的。
僧肇说的“体”,绝不能作主宰实体论的读解。在僧肇看来,“不真”与“性空”是同一实指的两种表称,借“不真”,是为了便于说“假有”和“缘起”,而究实即是“性空”,故《不真空论》明确事象既形的假有之后,接著就说“非真非实有”的性空之旨,元康疏卷上解释说:“正以非真实有,故言不真。既非实有,所以言空”。文才《肇论新疏》卷上也有类似的解释:“一切诸法无自性生,资缘而起,起而非真,如幻如梦,当体空也。”“当体空”可作两层意思的理解。一指无真宰之义。僧肇说“诸法皆从缘生耳,无别有真主宰之者,故无我也”。在解释《维摩经》中“诸法亦然,不出于如”,“一切众生皆如”的义理时,僧肇也认为“如”是指法的“本相”,更明确地说,是指“齐是非,一愚智,以成无记无得”的无二理境,[52]根本不是一生成性的实体。这里可能要涉及到对《涅槃无名论》中一些说法的解释。该论的真伪,在学术上尚有争议。其九折十演“开宗第一”明涅槃之道,说“六趣不能摄其生,力负无以化其体。……弥纶靡所不在,而独曳于有无之表。”对此,古来疏家有不同的意见,如元康疏卷下就坚持以“毕竟空”解“体”而“明涅槃无体”。慧达疏卷上一面主张“体云毕竟空”,一面又引庄子道遍在诸物之义来读解“弥纶靡所不在”,颇有些“格义”乖本而与道家划不清界限。文才的新疏卷下更引华严一家的学说,把“体”解为“真我有实主宰自在义”,而又贯以“法性遍在一切处”来讲涅槃的通在,这已全然不是中观的旨趣,与僧肇自己的说法也相当的捍格。
其次,从观道的意趣上看,“当体空”乃是不同于“宰割以求通”的即物自虚。宰割求空,是透过分破的方法,分析时空中的存在者而达到空。具体说,就是把占有空间的物质无限分析至极微,再分析到无方分相(空相),这种不可再分的空相又名“邻虚”。从时间的分析到刹那最后的一念,没有前后相,呈现的也是空相。这颇似中国先秦惠施学派所谓“至小无内”的无限分割。这种“穿物得空”,邻虚最小的还原论方式恰恰不能成就性空而相反是不破极微的,如吉藏所说“拆法明无生,未得本性无生。”[53]僧肇在《不真空论》中建立起“即万物之自虚”的原则,意在截断回到起源上去析色明空,拆俗得真的“生成论思维格局”,实现中观意义上的即色明空,“触事而真”。
元康把“即万物之自虚”解释成“不二法门”是相当契理的。这种“不二”是就事相的当体而明性空,是即现象而实相,故《不真空论》中以“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就万法以明即空之真”,“世法不真,体性自空”等义反覆申述斯旨。这类“就俗法以明不真”的不二法门,与道、玄由“道”往下通贯而明齐物不二的宗趣有很大的不同。道、玄是从“道生万物”而又“行于万物”的根源实在论来获得“万物一也”的理境,[54]故在观法上也相当强调“以道观之”。《庄子.天地篇》一上来就表示要“以道观言”、“以道观分”、“以道观能”和“以道泛观”。王弼讲的崇本息末,从观道的意趣上看,就是“由本以观之”。[55]他的《老子指略》把这种观本之道与起源性思维格局的关联说得非常明白:
夫欲定物之本者,则虽近而必自远以证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则虽显而必自幽以叙其本。故取天地之外,以明形骸之内;明侯王孤寡之义,而从道一以宣起始。故使察近而不及流统之原者,莫不诞其言以为虚焉。
可见,无论从“无生毕竟空”或是“中道毕竟空”,从存在论到观道论,都不能简单以道、玄系统和进路来了解僧肇的空论。
三、无知与圣智:两种可能的解释
中观学对于空的论究,结合了般若观智,所以空可分别从存在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来看,前文引舍尔巴茨基论空即明此义。穆谛虽重于从认识的角度探讨空对于知识的超越性──一种空的绝对主义,但他同样承认从存在,即一种他所谓现象的意义上看,空是非实在性的。值得注意的是,穆谛把“空”分为两类,一类是就现象而说的“空性”(Wunyata),它意指“空除物性”(devoid of thinghood─nihsvabhava),因为一切现象都是缘起的(pratityasamutpanna);另一类是就绝对意义上说的“空”(Wunya),它意指“空”是远离一切来自主观性的概念分别(nirvikalpa)。[56]这种类似的看法,我们还可以在沙姆(Chandradhar Sharm)的《印度哲学的批判研究》一书中找到印证。[57]《肇论》中的“不真空论”和“般若无知论”,则大体相应于这两类空论。一就境上说缘起性空;一就能观心上说遣除一切虚妄。故慧达疏卷上云:僧肇解空有二义,一就“世法不真”,讲“体性自空”;二从“俗法浮伪,遗伪之空”,讲“般若之空”。
就二空的关系而论,性空为根本而观空为正因,小招提寺慧达〈肇论序〉中说“以性空拟本”,又说“但圆正之音,无上般若”。所以尽管《不真空论》、《物不迁论》晚于《般若无知论》而出,[58]而各本《肇论》均列《不真空论》于《般若无知论》之前,大抵即因于此义。元康在他的《肇论疏序》中有精要的解释。他认为,不真、不迁二论分别从真、俗二谛“开空法之道”,为“佛教要门”,故位于前;无知之论,明净照之功,故与涅槃无名之论合称“重玄”,位列于后。可以肯定,性空与般若观智之间存在深刻的关联,但仅以所观境与观智,即一般意义上的能、所脉络来处理二者的关系是相当不够的。这一点,下文会说到。
僧肇倾向于以庄、老为“喻词”,来表示般若真智。如其《般若无知论》中广说“不知”或“无知”,又云“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矣。”这些无论在用词和句法上都出于庄、老的“无知论”,[59]究竟是否要融会庄、老于空慧呢?在僧肇的无知论系统中,“无知”即是“真智”或般若。“知”与“智”是完全不同的一组对待性概念,“知”作为一负面性的消极存在,是获得“智”必须化解掉的物件。僧肇对“知”和“智”进行了严格的区分。他认为,“知”是在能、所关系中完成的,文才新疏卷中以“妄识取境、能所昭然”说“有知”。凡情的认识离不开事实性的或经验性的对象,这个对象即是“所知”或“五蕴”,僧肇说“五阴所知也”。这个“所知”的实…
《僧肇思想辩证》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