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论》“空”义的主要逻辑解析
圣玄
【内容提要】本文阐述龙树最重要的三种逻辑论证─两难、假论证与四句否定,藉此展现《中论》“唯破不立”的思想;同时,将中观学历史上著名的论理之诤─“归谬论证”与“自立论证”亦纳入讨论之中。据此,本文得以全方位解析《中论》的“空”义,其犹如利刃之两面,一切皆空不可说,因此广用逻辑论证遮破一切; 但正因为“空”义,“一切法得成”,也就安立了一切。一切法在《中论》“空”义的观照之下,将由方便权说藉助逻辑的论证与解析,走向“空”义实相的终极转化。
【关键词】两难(dilemma)、假言论证(Hypothetical Syllogism)、四句否定(Tetralemma)、
归谬论证(Prasanga)、自立论证(Svatantra)
【作 者】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一、引言
龙树的《中论》阐述诸法无自性,因而是以“空性”为中心义理; 易言之,它是以破自性而证空义作为根本旨趣。《中论》的“空”义,直接传承原始佛教的缘起、无我思想和《般若经》的无自性空思想而来。龙树在本论书中提出敏锐的论证,将这种“空性”的思想加以哲学化。
首先,研究者就现有的中西著作中先确立《中论》空性思想的传承,如下:其一,日本瓜生津隆真主张《中论》“一切法空”的思想特质,系继承《般若经》的思想,并加以开展,因而形成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1] 其二,理查德·德鲁宾逊(Richard H. Robinson)则秉持《八千颂般若经》与《二万五千颂般若经》的成立时期,推论龙树思想系依止《八千颂般若经》,同时指陈其理论体系立足于空宗。[2] 其三,穆谛(T.R.V. Murti)主张:“中观学派可说是《般若经》的中心思想─“空”的组织化、系统化的结晶”。[3] 其四,台湾的印顺法师说:“如龙树的《大智度论》,就是《般若经》的广释。龙树的《中论》、《七十空性论》、《六十如理论》、《十二门论》、《回诤论》、《宝鬘论》等,以及提婆的《百论》,公认为依《般若经》而作论,以发挥一切法空的法门”。[4] 其五,印顺法师更具体指出《中论》整合了《阿含经》的缘起理论与《般若经》的性空思想。他说:“《中论》确是以大乘学者的立场,确认缘起、空、中道为佛教的根本深义”;再者,“龙树的空,是《般若经》的假名、空性,与《阿含经》缘起、中道的统一”。[5]
诚如斯语,《中论》的空性思想不仅有其源远流长的《般若经》传承,而且统合了假名、空性、缘起与中道,最后自成一套哲学体系。众所皆知《般若经》晦涩艰深,此乃不言而喻;加上《中论》在整合《阿含》思想时,不像《阿含经》由无常门出发,而是由一切法无自性来贯通“我”与“法”,[6] 这无疑更加提高阅读《中论》的困难度。职是之故,解读《中论》需要正确透析其逻辑论证方法,方能无碍的理解论主所阐述的要意,以避免陷“空”义于虚无主义,造成对佛教义理的曲解。本文缮写的必要性于焉彰显。
二、《中论》逻辑理路的特色
《中论》一贯的论证目标就是阐扬空的义理。 龙树对各种不同主题的论证,不论其使用那一种逻辑解析方法,它通常具备下列两个特色:其一,针对“本体逻辑”进行论证。日本学者梶山雄一称龙树的逻辑理路为“本体逻辑”,此用以区别一般的“形式逻辑”。[7] 龙树在论理上所处理的问题,并不在于形式或现象上的意义,而是本质或本体的意义;易言之,《中论》的论理侧重超越现象界的本体论证,但并非以“本体论”(Ontology)为目标,而是指向“超越本体论”(Me-ontoloty)的“存有否定”(denial of beign)。[8] 但这并不代表龙树完全不使用一般的形式逻辑,论书中也常见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等“形式逻辑”的论证方法,这些方法可说是世间法的施设,基本上龙树并不否定这些逻辑原理的应用。只不过当论及本质意义之际,论书则出现“本体逻辑”的运用方法,例如:两难、假言三 段论证、四句否定等方法,用以凸显本体的重要性。因此,在本文第三节,研究者将详细阐述本体逻辑各种方法在《中论》一书的不同运用。其二,瓦解论敌的谬误,但不求证明自己的主张。由于《中论》倾向时时指出论敌的矛盾主张,致使对手的论点处处扞格不通,因此一般将龙树的辨证法归纳为“归谬论证法”。所谓归纳论证即是由对论者的主张本身归结出谬误之所在,而后由此归谬引导论敌迈向真理。[9] 在《中论》的注释家中,由于对龙树论理方法的见解有所不同,并且彼此攻诘问难,成为中观学历史上著名的论理之诤,研究者将于本文第四节阐述“归谬论证”与“自立论证”的不同,以利趋近《中论》的核心要旨,同时裨益日后读者在阅读时作逻辑性思考。
西洋学者理查德·德鲁宾逊(Richard H. Robinson)说:“理性的诠释是逻辑的诠解,亦即是说那是逻辑科学所指谓的园地。逻辑学家能从之抽离出许多存在于公理化或能给予公理化的演绎系统之逻辑架构”[10],换言之,逻辑科学乃是用理性诠译信仰时所不容或缺者。鲁宾逊认为:龙树在《中论》中很明白的表示他论证的形式可从其内容中抽离出来,在相同的论证类型中又惊又喜可以代入不同的语言以运作其他的证明。[11]于是,在“破”与“立”之间,《中论》有其两面手法。言“破”者,以不说、不可说来遮遣,用各种逻辑论证以破除众生惯性的偏执;即凡是可说、可言诠者,皆在扬弃之列,以期最终达阐述实相的目标。反之,就“立”而言,《中论》虽广破一切,但仍有所安立,例如“俗谛”、“假名”等概念的强调,用以方便引导众生理解“空”义。[12]
综而观之,龙树是以各种不同的逻辑论证来凸显“本体空”的重要性,在论证的过程中他除了不断破斥对论者的矛盾,以利引导趋向空义实相之外,他同时也认许假名的施设。诚如史提连格(Frederick J. Streng)所说:龙树的“空”有着救度学的意向;[13] 这意谓着要藉由各种假名的安立,积极的走向“终极转化”。
三、龙树的主要论证逻辑
龙树对不同论题的否定,主要是透过对自性的批判,以论证一切法空的思想,而他最常使用的逻辑解析方法,当属“两难式”(dilemma)、“假言三段论证”(Hypothetical Syllogism)与“四句否定”(Tetralemma 或称catuskoti)。[14] 兹就此三种方法在《中论》一书中的运用阐述如下:
(一)两难论证 (dilemma)
在哲学逻辑上将两难论证称为“双关推理式”(dilemma), 又称为“双刀论证”(two-horned syllogism)。这个方法是以“同一性”与“别异性”两个范畴来展开论证的;[15]易言之,就是将对手的论题分析为正反两面,先证明这两面都有困难,因此显示论敌的基本默认是有问题的;如果要化解这两面的困难,则必须放弃其基本预设,此后即推论出正确的结论。“两难论证”的主要功能在于驳斥论敌的立场。
“两难论证”的实务操作,可以简要说明如下:假设有两种各具自性的东西,它们只可能构成两种关系;其一,两者完全相同; 其二,两者完全互异。经过论证后发现:无论是那一种关系,都会衍生完全独立、无法建立连贯性的困难。因此,为了消弭困局,不得不舍弃对自性的设定,最后论证出一切法皆无自性,从而阐述空义的立场。
在《中论》一书中,“两难论证”的运用可谓无所不在,而且可以运用在各种不同的论题上,足见此系龙树最擅长运用的论证逻辑。据此,研究者列举“因果”主题为例,用以阐述龙树如何运用“两难论证”处理“自性有”的困局,从而建立性空的义理:
1、“同一性”与“别异性”
“同一性”与“别异性”在龙树的论证过程中,是属必然要举证的要素。例如偈颂云:
因果是一者,是事终不然;因果若异者,是事亦不然。若因果是一,生及所生一;若因果是异,因则同非因。[16]
在上述的偈颂中,龙树认为如果将“原因”与“结果”均视为具有实在的自性,则二者变成各自独立,而且具有恒常的特性。职是之故,“因”与“果”的关系,只可能出现两种:其一,同一性,即互相等同于对方;其二,别异性,即二者互不相干、没有连贯的关系; 至于第三种可能性“既同一、又相异”的命题则是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事物中,因为“同一”与“相异”二者相互违逆故,而且自性是不会变易和不可分割的。于是,在“因”与“果”都具有自性的前提之下,上述两种关系都因为无法建立因果关系而出现困局,而其主要的理由就在于“具有自性”。在“同一性”的案例中,能生的“因”与所生的“果”必须是“同一”的,始称为“同一”。但吾人在日常生活中却发现:在因果关系中,“能生”与“所生”却是不同一,因此能、所的关系不得成立。而在“别异性”的案例中,既然“因”与“果”互不相干,因果互不连贯,则与“因”不相干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立为其果,这就违背了日常生活的知解,与现实不吻合。上述“同一性”与“别异性”出现两难的主因在于“各具自性”,龙树即藉由此两难的困境,主张因与果、乃至宇宙万象都是缘起,且了无自性,故名性空。
2、因果和合能生果吗?
《中论·观因果品》偈颂云:
若不和合者,因何能生果?若有和合者,因何能生果?[17]
“因”如要能生“果”者,因与果必然发生密切的结合。假如“因”与“果”各具自性,则因是因,果是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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