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作不难看到,唐代僧诗由于“气宇不宏而见闻不广”,整个僧侣诗坛又有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中所指斥的齐梁诗坛“竟一韵之奇,逐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的情形30。所不同的是齐梁诗坛以淫靡浓艳为主,中晚唐僧诗以“清苦”为尚。从范仲淹所举唐代诸僧诗中处处皆是山店、孤舟、雨气、隐钟、危壁、坏坟、栖禽、冻叶之类意象,即可显示出这种特色。杨慎《升庵诗话》卷五“晚唐两诗派”条云:
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余、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其诗不过五言律,更无古体。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须”也。余尝笑之,彼之视诗道也狭矣。《三百篇》皆民间女士所作,何尝捻须?今不读书而徒事苦吟,捻断肋骨亦何益哉!晚唐惟韩柳为大家。韩、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余如李贺、孟郊祖《骚》宗谢;李义山、杜牧之学杜甫;温庭筠、权德舆学六朝;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数君子真豪杰之士哉!彼学张籍、贾岛者,真处
中之虱也。二派见《张洎集》序项斯诗,非余臆说也。
中晚唐的诗当然不止张籍、贾岛二派,连杨慎自己也认为当时元、白、韩、柳、李贺、李商隐、李益、温庭筠诸辈不在此列,但他特别指出中晚唐有学张籍、贾岛诗的风气亦是可信的。宋人蔡宽夫曾说:“唐末五代,流俗以诗名者……大抵皆宗贾岛,谓之贾岛格 。”31贾岛本人曾出家为僧,法号无本,有人即将他作为诗僧看待32。他的诗风以僻苦清奇为主。诗僧无可是他的从弟,二人情趣颇合。当时人评诗僧栖白有“琢诗方到骨,至死不离贫”(杜宽:《哭栖白供奉》)之句,可见栖白也明显受到贾岛的影响。僧可朋,丹陵人,能诗,后至蜀,“与欧阳炯相善,炯比之孟郊、贾岛”。33而据史载,晚唐诗人李洞,特钟情于贾岛诗,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则必手录岛诗以赠之。故唐人张为着《诗人主客图》,立“清奇雅正”一格,以李益为“主”,而合清塞、张籍、无可、贾岛、良
、志定诸诗僧为“入室”“及门”之人34。这也说明学贾岛诗风,是当时诗坛的一种时尚,而诗僧尤以此为皓的。
唐僧诗之所以会形成以上基本特征,历来的研究者多将之归结为诗僧“作为僧人,他们的生活方式到底和在仕途奔竟的士大夫不同,他们的精神总会受到当时发达的佛教和禅宗思想的某些影响”。35这种看法诚然是有其根据的,但从总体上来看,这一看法却又失之浮泛。因为从我们前文所引初盛唐诗僧的诗作来看,虽然同样是唐代的佛教僧侣,初盛唐的诗僧却不乏向上和进取的精神、济世的理想与激越的情感,生活的视野甚至触及域外异国的风情——较当时俗世诗人也更加广阔;而中晚唐僧诗的题材却那样单一、境界也十分狭小。这说明导致中晚唐僧诗基本特点的根本原因,除了诗僧与一般俗世诗人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不同外,还应特别注意两点:
其一,中晚唐僧诗之所以会形成题材局限于应酬赠答、留恋山水、隐逸雪月之类,形式不过五律,风格以“清苦”为主等特色,除了诗僧自身宗教生活方式的原因之外,整个时代氛围和社会心态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在盛唐之时,整个社会处于蒸蒸日上之势,文人们普遍被当时繁荣昌盛的世象所鼓舞,个个怀抱宏伟的理想,感情蓬勃热烈,唱着慷慨激昂的音调。不论是政治诗、边塞诗,还是宫怨诗、山水诗,无不打上这种时代的烙印。“安史之乱”以后的中晚唐社会,衰败之象日盛一日,诗人们的热情和理想退潮了。严峻冷酷的现实迫使诗人的心灵和眼光都由外向内收缩,以萧索的心态写自己生活的烦事、隐居之所的山水,在艺术上通过苦吟追求僻怪,成为衰世诗坛的普遍现象。佛教僧侣比俗世诗人生活于更偏僻荒野的环境,生活的内容更为单一、色彩更为暗淡,他们笔下的诗篇自然也更缺乏热情与抱负,题材更为狭窄,境界更显狭小。客观地讲,中晚唐僧诗的如上特征,并不说明它必然就价值低下;它同样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心理和时代面貌。这乃整个时代局势使然,我们不必过多地贬抑当时的诗僧和僧诗。
其次,中晚唐僧诗的如上特征,还与当时哲学思想特别是佛教哲学的发展息息相关。唐代佛学的“中国化”已告实现,天台、华严、禅宗等宗派的形成是其主要标志。天台、华严、禅宗等中国佛学流派虽然思想都很复杂,但都有由外向内收,与中国固有的心性哲学融合、与儒家“中庸”学说相统一的趋势。天台智者大师《摩诃止观》中的“五逆即是菩提;菩提五逆无二相”,“贪欲即菩提”之说36;华严宗的“理事圆融”的观点;禅宗“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之论,都在于“把一种外在的宗教,变成一种内在的宗教,把对佛的崇拜,变成对自心的崇拜。”37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天台、华严、禅宗早已出现,但它们真正在唐代社会发生普遍影响,则是在中晚唐时期。中晚唐社会的日益衰落,更需要天台、华严、禅宗等“心的宗教”,而天台、禅宗等“心的宗教”,也正是在此时变成了指导人们的哲学思想工具,中晚唐诗僧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中自觉运用这一思维方式,他们一方面“喜欢作一些意在言外的诗歌,用以表明心迹,以求师徒间以心传心”38,另一方面必然优先选择那些偏枯的意象、平凡孤寂的诗境,希望借此而造成平和、宁静的内心世界。这样,唐代僧诗单一的题材、狭小的境界、偏枯的语言、清苦的风格也就不可避免——唐代僧诗的基本特征也就由此而形成了。
三、灵一、护国、清江、法振和灵澈
刘禹锡曾经指出,唐代诗僧“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澈公承之”。看来,以上诸僧在唐代僧诗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一)灵一
灵一,俗姓吴,广陵人。九岁“叩维扬法慎法师”出家,十三岁断发,宝应元年(762年)十月十六日于杭州龙兴寺示寂,春秋三十六39。《全唐诗》卷八百九收灵一诗一卷,共四十二首、残句一;《全唐诗补编》无灵一诗40。这说明迄今为止,人们未发现灵一的诗作尚有遗漏。根据《宋高僧传》灵一本传和独孤及的《塔铭》记载,灵一虽然“每禅诵之隙,辄赋诗歌事,思入无间,兴含飞动,潘、阮之遗韵,江、谢之阙文,公能缀之”41,但其义学成就亦颇高。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
首先,灵一最初出家师从扬州龙兴寺法慎法师。法慎以律学著名,《宋高僧传》卷十五《唐常州兴宁寺义宣传》说:“初,扬州法慎传于旧章,淮甸之间,推为硕匠。”可见法慎义学之高。而灵一,在法慎门下又堪称高足。《义宣传》又云:“天宝初,(义)宣敛衽抠衣……与会稽昙一、闽川怀一、庆云灵一同门为朋也。晋陵既有三宣(慧宣、德宣、义宣),慎门复出三一焉,江表资为美谈。”《宋高僧传》卷六《唐吴兴法海传》亦载:“天宝中,预扬州慎法师讲肆,同昙一、灵一等推为颜、冉焉。”法慎虽为律师,却说:“天台止观,包一切经义;东山法门,是一切佛乘。色空双亡,定慧双照,不可得而称也。”42灵一义学亦复如是。独孤及《唐故扬州庆云寺律师一公塔铭并序》称他“自出家至于涅,六根不染欲界之尘;自知道至于返真,双履不践居士之门。公之严持也。”但却又“与禅宗之达者释隐空、虔印、静虚相与讨十二部第一义谛之旨……自是师资两忘,空色皆遣。暴风偃山,而正智不动;巨浪沃日,而浮囊自安。于是着《法性论》以究意实谛,公之悬解也。”可见其义学亦是同于乃师,定慧并重的。《法性论》今不存,无得而论其详。但南北朝以来释界讨论法性,着《法性论》者颇多;唐代天台守讲“性具善恶”,禅宗讲“本性清净”,从灵一所师所习来看,其论亦应为相关内容。这种融合律学、天台以及禅宗之学的“法性论”,在当时有其创新之处。
其次,灵一作为唐代“诗僧”之首倡,其学必然会反映到其诗作中。尽管中外学者多认为灵一的诗“基本不带有释子的色彩”,反而“有很浓厚的世俗情调”。43但是,如果你细细地品味灵一的诗作,其中释子独有的禅味、禅趣、禅理其实比比皆是,在浓厚的世俗情调中实透着深厚的佛教义理。时人李嘉佑《同皇甫冉赴官留别灵一上人》诗云:“法许庐山远,诗传休上人……对物虽留兴,观空已悟身。”44这应看作是对灵一诗作的真实概括。在灵一现存诗作中,“中宵自入定,非是欲降龙。”(《宿天柱观》)“子将空色净,素与众流分。”(《宜丰新泉》)“禅门有通隐,喧寂共忘机。”(《自大林与韩明府归郭中精舍》)“若言聚散定由我,未是回时那得回”(《将出宜丰寺留题山房》)诸诗,“显示出他作为佛徒的独特意识与趣味”。45其它作品如《安公》、《林公》、《远公》等咏前辈高僧,《送冽寺主之京迎禅和尚》云:“禅门居此地,瞻望在虚空。水国月未上,苍生如梦中”实都显示出佛禅思想的特征。所谓“禅门居此地,瞻望在虚空”,即点明了禅门生活的目的,在于观空、了空。所谓“水国月未上,苍生如梦中”,又喻指未得佛禅的明月之光,众生犹如生活在梦中。唐僧均正《四论玄义》尝述梁武帝之说:“彼(指梁武帝——引者)明生死以还,唯是大梦,故见有森罗万象。若得佛时,譬如大觉,则不复见有一切诸法 。”46灵一诗句应是此意。灵一《赠别皇甫冉》云:
幽人从远岳,过客爱春山。高驾能相送,孤游且未还。紫苔封石井,绿竹掩紫关。若到云外峰,齐心去住间。
初看上去,这首…
《唐代的诗僧与僧诗(高华平)》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