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的念佛思想及其对中国人文传统的贡献
编辑:曹虹
来源:南普陀在线
作者简介:曹虹,女,1958年生,江苏南通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副教授。著有《阳湖文派研究》、《洛阳伽蓝记释译》、《“儒宗诸书”与佛教史籍》等。
关键词:念佛立誓 功高易进 三世因果报应 洗心玄门
前 言
在中国净土教的发展历程中,东晋慧远率领的念佛立誓实践具有源头意义。这一宗教实践有其精微的指导思想,是慧远笃信三世因果报应教义的一种逻辑结果。在儒家积善修身思想的劝诱力受到怀疑、道家放旷任达的人生观大其行道的时代, 慧远以“功高易进”为特征的念佛想想,适时地为精神飘泊者引入目标遥远、路在脚下的归途。这种禅定三昧之境,虽可借庄子的“坐忘″之境相喻示,但其修持过程的平实可行是庄学所不具备的。
一
公元五世纪初, 慧远率一百二十三人共誓念佛往生弥陀净土,是标志慧远庐山教团形成的大事,在中国佛教史上值得特书一笔。关于当时念佛的动机、方法等问题,最直接的资料有刘逸民于晋安帝元兴元年(402)初秋所作立誓文, 以及慧远《念佛三昧诗集序》。刘逸民文中曰:
惟岁在摄提,秋七月戊辰朔二十八日乙未,法师释慧远……乃延命同志息心净信之士百有二十三人,集于庐山之阴,般若台精舍阿弥陀像前,率以香华,敬荐而誓焉。……夫缘化之理既明,则三世之传显矣。迁感之数既符,则善恶之报必矣。推交臂之潜沦,悟无常之期切,……今幸以不谋而佥心西境, 叩篇开信,亮情天发,……是以慨焉胥命,整襟法堂,……誓兹同人,俱游绝域。……先进之与后升,勉思汇征之道。 (《出三藏记集》卷十五)
慧远文中曰:
是以奉法诸贤,咸思一揆之契,感寸阴之颓影……于是洗心法堂,整襟清向,…...仰援超步拨茅之兴,俯引弱进垂策其后。
《〈慧远研究〉遗文篇》注者据两文若干语句的类似,推测《念佛三昧诗集》作于元兴元年秋庐山立警之时, 慧远为此所作序文约在同一年[1]。这一推测是合理的。而且,据《高僧传·慧远传》,刘逸民所执笔的立誓文,是慧远令他所作。因此,两文参照,可以了解这一信仰实践的指导思想。
正如塜本善隆所概括的那样,这一念佛立誓,是基于“无常观与三世因果报应的教义″[2]。慧远善于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他的唱导法,被“后代传受,遂成永则” (《高僧传》唱导序)。宋初的一位受其影响的唱导名僧道照, 《高僧传》本传载“宋武帝尝于内殿斋,熙初夜略叙百年迅速,迁变俄顷,苦乐参差,必由因果”,这里的“百年迅速,迁变俄顷″,就可以与立誓文中的“感寸阴之颓影”相说明。世俗中的人,尤其是在政治不稳定的时代,也许更容易感伤年华易逝、“百年迅速”。举《高僧传·慧远传》所记一事为例, 当时的一位高级官吏司徒王谧,在致慧远的信中说:“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顺。”佛教的无常观充分体察常人无法抵御的幻灭感,而三世因果报应之说则提供实现永恒的方案,两者是相互作用的。慧远在复信中对王谧说:
古人不爱尺壁,而重寸阴,观其所存,似不在长年耳。檀越履顺而游性,乘佛理以御心, 因此而推,复何羡于遐龄!聊想斯理,久而得之, 为复酬来信耳。
佛教并不像道教那样企求今世的“遐龄”,而是引导人们通过现世的修行而获得来世的幸福。
二
从现存文献看,在念佛立誓前近十年, 慧远与戴逵之间曾就佛教三世因果报应说进行过往复辨论[3]。当时隐栖于会稽的戴逵, 自认为是“山林之人”: “逃于人患,避于争斗,翼顺资和,涤除机心,容养淳淑”。从这样的逃避态度中,多少流露出对于世间患害的积慨。在《与远法师书》中,愤然不平之情就更为溢于言表了:
弟子常览经典, 皆以祸福之来, 由于积行。是以自少束修,至于白首,行不负于所知,言不伤于物类。而一生艰楚,荼毒备经。顾景块然, 不尽唯已。
他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对“积善积恶之谈”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夫冥理难推,近情易缠。每中宵幽念,悲慨盈怀。始知修短穷达,自有定分,积善积恶之谈,盖是劝教之言耳。
所谓“积善积恶之谈”, 出于《周易》坤卦文言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是流传久远的劝人行善止恶的格言。这种原始的将行为与后果相联系的思路, 与佛教的因果报应说略相符合,不过后者作为教理更为系统和精致。戴逵的质疑,其实是针对佛教因果报应说的。他作《释疑论》, 以道家的“分命”说为原理,向因果说发难,即认为“贤愚善恶修短穷达,知有分命”。但他并不因此而像一般玄学家主张任其自然,他曾撰有《放达为非道论》以批评元康放达派的处世方式,仍维护名教的作用。在这里可以看到儒与道以特殊方式的结合。总之,他以道家自然哲学作为批判的武器,但仍主张君子德教,认为“何必修教责实,以期应报乎!”(《释疑论》)
戴逵与慧远的特殊缘份,不该忘记他俩都与范宣有关系。慧远早年向往与范宣共契,可谓是一段神交;戴逵受范宣的赏识,而成为他的侄女婿。他们都堪称是有德操的人。不过,慧远发展了自已的信仰方向,而戴逵的质疑问难实际上也代表了道家学说向佛教义理的挑战。其《释疑论》以“安处子”与“玄明先生”两个人物的问答作为结构方式,借“玄明先生″之口,正面阐明己见。他在这里取“玄明″之名,也暗示对玄学的倾心。为此,慧远作了认真的解答,还组织身边的学佛者一起与他进行往复辩论。慧远在第一封复信中写道:
省君别示, 以为慨然。先虽未善想患(相悉),人物来往,亦未始暂忘。分命穷达,非常智所测。然依傍大宗,似有定检。去秋,与诸人共读君论,亦并有同异。观周郎作答,意谓世典与佛教,粗是其中。今封相呈,想暇日能力寻省。
这里说看了戴逵的《释疑论》后, “以为慨然”,即表示情感上的一份理解。周道祖也在其《难释疑论》中说戴逵的《释疑论》是“即情之作”。戴逵感慨“积善之报,竟何在乎
”这也是自古以来具有正义感的人士共有的悲叹, 司马迁是其中的代表者,戴逵文中就引用到“史迁有言,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
”语出《史记·伯夷列传》:“若伯夷、叔齐……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回也屡空,精糠不厌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所以, 戴逵试图对这一困扰已久的问题予以解释:
夫人资二仪之性以生,禀五常之气以育。性有修短之期,故有彭殇之殊。气有精粗之异,亦有贤愚之别。此自然之定理,不可移者也。是以尧舜大圣,朱均是育;鼓叟下愚,诞生有舜。颜回大贤,早夭绝嗣;商臣极恶,令胤克昌。夷叔至仁,饿死穷山。盗跖肆虐,富乐自终。比干忠正,毙不旋踵。张汤酷吏,七世珥貂。凡此之类,不可称言。
这里提出的“自然之定理”来解释人的生命状态,吸取了东汉王充的朴素的元气论。《论衡·本性篇》曰:“人禀天地之性”, “人怀五常之气”。“二仪”即天地阴阳,“五常”指金木水火土。魏晋玄学在人性论上其实也是支持这一自然元气之说的,如向秀的《难养生论》亦认为“人含五行而生”。
在周道祖《难释疑论》中, 为了申述报应庆罚的无所不在,也列举了若干历史事例:“ 楚穆(商臣)以福浓获没,蔡灵以善薄受祸,郗宛以爨深莫救,宋恒以衍微易唱。”从而证明“不祈验于冥中,影响自徵;不期存于应报,而庆罚以彰。”这里关键的是对“楚穆以福浓获没”的解释,即认为楚穆王前世的福业之厚导致他有善终的结局,反对戴逵“商臣极恶,令胤克昌”之说。《左传》文公元年及《史记·楚世家》上曾记载,商臣为楚成王的太子, “蜂目而豺声,忍人也”,弑父继位为楚穆王,其子孙庄王、共王等颇兴旺。
然而,这些事例并不能使戴逵心悦诚服,在《释疑论答周居士难》中,他只是认为:“至于善恶祸福,或有一见,斯自遇于事会,非冥司之真验也。”更确切地说,他反而从这些事例中更坚定了自己原有的看法,他说:“若夫福浓获没, 爨深莫救,此则报应之来,有若影响。蔡灵以善薄受祸, 商臣宜以极逆罗殃。宋桓以衍微易唱,邾文应用行善延年。而罪同罚异, 福等报殊。何明鉴于蔡宋,而独昧于楚邾乎
君所谓“不祈验于冥中、影响自微,不期在于应报,而庆罚以彰”,于斯踬矣。”这里实际上运用了证伪的方法,使对方的理论难于成立。
在这样的情况下,慧远不能不在方法与学理上提出指导性的意见。这就是第二封《远法师书》及《三报论》的撰作动因。慧远的信中说:
见君与周居士往复,足为宾主。然佛理精微,难以事诘,至于理玄数表、义隐于经者,不可胜言。但恨君作佛弟子,未能留心圣典耳。
顷得书论,亦未始暂忘。年衰多疾,不暇有答。脱因讲集之余,粗缀所怀。今寄住。试与同疑者共寻。若见其族,则比干商臣之流,可不思而得。
这里慧远说“佛理精微,难以事诘”,要求在方法上摆脱对事例验证的纠缠。在慧远看来,像戴逵这样“谓积善之无庆,积恶之无殃,感神明而悲所愚,慨天丧之于善人”,在思想方法上的最大障蔽就在于局限于“现验”,所以《三报论》的副题就是“因俗人疑善恶无现验作”。他认为人们长期以来习惯于常识性的思路, “由世典以一生为限,不明其外。其外未明,故寻理者自毕于视听之内”。 (同上)这是从方法上破除戴逵“比验古今”的局限, 因为戴逵坚持认为:“推渊商之善恶,足明冥中之无罚;等比干盗跖,可识祸福之非行。” (《释疑论答周处士难》)而慧远则希望笃信佛经中的三报说,“世或有积善而殃集,或有凶邪而致庆,此皆现业未就而前行始应”,那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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