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綽、善導與唐代淨土宗
楊曾文
在中國的佛教宗派中,淨土宗是最富有民間信仰特色的宗派。淨土宗的教義通俗易懂,很少晦澀難以理解的哲學思辨成分,因而在社會各個階層擁有衆多的信徒。但從佛教史書有關記載來看,淨土宗在組織上沒有嚴格的師承世系,對曆代祖師的說法也很不一致。因此,從嚴格的意義來說,中國的淨土宗沒有建立獨立的佛教宗派,也可以稱之爲阿彌陀佛淨土信仰,是寓于佛教各宗內部的諸佛信仰形態之一。然而由于它擁有相當完備的理論體系,對佛教各宗派和曆史文化有較大的影響,一般仍把它作爲一個獨立的佛教宗派看待,而不輕易地用「寓宗」的稱法。
在中國淨土宗發展史上,東晉慧遠曾在廬山結社提倡念佛法門,被後世奉爲淨土宗初祖。東魏昙鸾在並州玄中寺(在今山西省郊城縣)倡淨土念佛,著《往生論注》、《略論安樂淨土義》等,爲中國淨土念佛理論奠定了基礎。唐代是中國佛教的鼎盛時代,前有道綽,後有善導,建立了完備系統的淨土念佛理論體系,是中國淨土宗的實際創始時期。(此處原文爲實際創始人,但是文意不通,故改之)本文以道綽、善導爲重點,並聯系其他高僧,對唐代淨土宗作概要論述。
一、道綽及其淨土思想
道綽生平
道綽(562~645),俗姓衛,並州文水(今山西省文水、郊城之間。原作「汶水」,誤)人。十四歲出家,學習《大涅槃經》,並前後講了二十四遍,後來師事著名禅、律名師瓒(瓒禅師),修學般若空理和禅法。隋大業五年(609)以後,「即舍講說,修淨土行,一向專念阿彌陀佛,禮拜供養,相續無間」(唐代迦才《淨土論》卷下)。據載,道綽專修淨土法門是受北魏東魏之際在石壁谷玄中寺的昙鸾的影響。道綽住進玄中寺,看到記載昙鸾事迹的碑文,也按昙鸾所主張的,一心修習念佛爲主的淨土法門。他在寺爲道俗信徒講《觀無量壽經》近二百遍,「並勸人念彌陀佛名,或用麻豆等物而爲數量,每一稱名,便度一粒,如是率之,乃積數百萬斛者」(《續高僧傳》卷二○)。這是提倡口稱阿彌陀佛之名,每稱念一次,用麻或豆一粒計數,積攢下來數量很大。不過,說「數百萬斛」顯然有些誇張。道綽還教人把木患子(《續高僧傳-道綽傳》作「木栾子」)串在一起計念佛的數目。此當是後世念珠的起源。據載道綽經常面西坐禅念佛,「才有余暇,口誦佛名,日以七萬爲限」(《續高僧傳-道綽傳》)。
由于道綽的影響,唐初在今山西中部一帶地方淨土信仰十分盛行。唐太宗遊太原,文德皇後長孫氏有病,曾乘辇到玄中寺禮谒道綽。「便解衆寶名珍供養啓願」,此後皇後病愈,太宗「因诏天下名山形勝皆表剎焉(按,表剎,指塔上高出的幢竿,此指普建寺塔)。所以報護力,廣真谛也」(《大唐太原府郊城縣石壁寺鐵彌勒像頌並序》,載《金石萃編》卷八四=。道綽著有《安樂集》二卷。
關于道綽的生卒年,各書有不同的記載。《續高僧傳-道綽傳》中有:「曾以貞觀二年四月八日,緯知命將盡,通告事相,聞而赴者滿于山寺」,但後面又有「年登七十,忽然口齒新生」,結尾又有「綽今年八十有四」。可見道綽在貞觀二年(628)未死,到道宣寫完《續高僧傳》初稿的貞觀十九年(645)時已八十四歲。宋代戒珠《淨土往生傳》卷中作唐貞觀叁年卒,明代宏《往生集》卷一作貞觀二年卒,當皆受《續高僧傳》前段記載的影響。唐代迦才《淨土論》卷中明確記載道綽在貞觀十九年(645)四月二十七日「于玄中寺壽終」。此年道綽八十四歲。據此,道綽的生年當爲西元562年,即北齊河清九年。
《安樂集》的淨土思想
「安樂」是《無量壽經》所說西方阿彌陀佛的佛國淨土的名字,在《阿彌陀經》和《觀無量壽經》中譯爲「極樂」即「極樂世界」。道綽在《安樂集》中廣引《觀無量壽佛經》(簡稱《觀經》)和其他淨土經典、大乘佛教經論幾十種。論述專修淨土法門、往生彌陀安樂淨土的思想。道宣在《續高僧傳-道綽傳》中稱此爲《淨土論》,說:著《淨土論》兩卷,統談龍樹、天親,迩及僧鸾(按,昙鸾)、慧遠,並遵崇淨土,明示昌言,文旨該要,詳諸化範。
但今存《安樂集》中並沒有論及慧遠(包括淨影慧遠)的淨土思想。唐迦才《淨土論》之序批評說:
近代有綽禅師,撰《安樂集》一卷,雖廣引衆經,略申道理,其文義雜參,章品混淆。後之讀之者,亦躊躇未決。
盡管如此,道綽《安樂集》中關于聖道門、淨土門、念佛與往生淨土的論述,無論在唐代還是在以後,都有較大影響。
《安樂集》在結構上分「十二大門」,即按內容分爲十二大段,每一門內又分若幹層次,在論述中廣引佛教經典。中心內容是下述兩個問題。
(一)聖道門與淨土門,難行道與易行道
這實際是淨土宗的判教學說,旨在說明淨土教義是適應時代、衆生需要的佛法,遵照修行就可以擺脫生死煩惱,達到解脫。
道綽同隋朝叁階教創立者信行(540~594年)一樣,也認爲佛教已度過「正法」、「像法」時代,而進入充滿危機、衆生素質下降的「末法」的時代。但道綽不同于信行的地方是認爲:在末法時代最適合衆生需要的佛法是依據彌陀經典的淨土念佛法門,而非其他。《安樂集》卷上說:
明教興所由,約時被機勸歸淨土者:若教赴時機,易修易悟;若教機時乖(按,原作「機教時乖」),難修難入。是故《正法念經》雲:行者一心求道時,常當觀察時方便,若不得時無方便,是名爲失,不名利。……《大集月藏經》雲:佛滅度後第一五百年,我諸弟子學慧得堅固;第二五百年,學定得堅固;第叁五百年,學多聞讀誦得堅固;第四五百年,造立塔寺,修福忏悔得堅固;第五五百年,白法(按,指善法)隱滯,多有诤訟,微有善法得堅固。又彼經雲:諸佛出世,有四種法度衆生。何等爲四?一者口說十二部經,即是法施度衆生;二者諸佛如來有無量光明相好,一切衆生但能系心觀察,無不獲益,是即身業度衆生;叁者有無量德用、神通道力、種種變化,即是神通力度衆生;四者諸佛如來有無量名號,若總若別,其有衆生系心稱念,莫不除障獲益,皆生佛前,即是名號度衆生。計今時衆生,即當佛去世後第四五百年,正是忏悔修福,應稱佛名號時者。若一念稱阿彌陀佛,即能除卻八十億劫生死之罪。一念既爾,況修常念,即是恒忏悔人也。
「時」指時代,認爲佛滅後頭一個五百年間是正法時代,此後一千年間是近似正法的像法時代,再後的一萬年是末法時代,佛法趨于滅亡。上面引文中所說「今時衆生,即當佛去世第四五百年」,即謂進入末法之第一個五百年。「機」指衆生,原指衆生接受佛法的素質。道綽引《大集經》是爲了證明不同的時代衆生接受佛法的素質不同,總的趨勢是佛滅後時間越長,衆生的素質越下降,所謂「機解浮淺」和「暗鈍」就是說的這個意思。據稱,在進入末法時代以後,靠修習智慧、禅定和讀誦佛典等方法已不能達到解脫,只有專心地思念,稱頌佛的名號(如「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等),才能滅除無數生積累下的罪業,從生死苦惱中解脫出來。在佛教內部,稱念佛的名號並非特指稱念阿彌陀佛的名號,還有稱念釋迦牟尼佛、阿 閦佛、藥師佛……佛無數,作爲佛國的淨土也無數,有不少宣說佛國淨土的經典或記述。但道綽只提倡稱念《無量壽經》等經典所說的阿彌佛陀的名號,稱此爲「淨土門」,謂稱念阿彌陀佛的名號在死後可往生西方淨土,即「極樂世界」。
與「淨土門」相對的是「聖道門」。所謂「聖道」即前述的修習禅定、智慧(理論)及讀誦等教法,實指淨土宗以外的大小乘教派及其主張。道綽認爲,在進入「末法」時代以後,衆生已沒有接受「聖道」的能力,不能通過修習「聖道」達到解脫。他說:
一謂聖道,二謂往生淨土。其聖道一種,今時難證。一由去大聖(按,釋迦牟尼佛)遙遠,二由理深解微。是故《大集月藏經》雲:我末法時中,億億衆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安樂集》卷上)
道綽認爲「末法」時代是「五濁惡世」,即《阿彌陀佛經》所說的劫(時代)濁、見(見解,特指邪惡見解)濁、煩惱(貪瞋等情欲)濁、衆生(體弱心鈍)濁、命(命短)濁充滿的時代。他強調在這種時代,衆生很難理解並修持「聖道」,唯有修習「淨土」這一法門。
因爲「聖道」難修,故可稱之爲「難行道」;而「淨土」易修,故稱爲「易行道」。早在昙鸾的《往生論注》中已曾引證印度龍樹《十住婆沙論易行品》的話,對「難行道」與「易行道」、「自力」與「他力」作了論證。道綽又引述這段話勸人信奉淨土教。《安樂集》卷上說,在五濁之世,求證不退轉(阿鞞跋致)的覺悟境界非常困難,這是因爲有「外道」、「惡人」對佛法進行破壞,擾亂修行者;小乘修道者自私自利,不去教化衆生;普通衆生又顛倒善惡因果;全靠自力修習佛法,而不靠佛菩薩的「他力」。「譬如陸路,步行則苦,故曰難行道。」
與此相對:
言易行道者,謂以信佛因緣,願生淨土,起心立德,修諸行業,佛願力故,即便往生,以佛力住持,即入大乘正定之聚。正定聚者,即阿鞞跋致不退位也。譬如水路,乘船則樂,故名易行道也。
什麼叫「佛願力」?即阿彌陀佛的本願之力。《無量壽經》說阿彌陀佛在成佛之前曾發下四十八個大願,其中說衆生只要相信西方安樂淨土,稱念阿彌陀佛之名,死後都可往生西方淨土。道綽說:「在此起心立行,願生淨土,此是自力;臨命終時,阿彌陀如來光臺(按,指放光的臺座,有金剛臺、紫金臺、蓮華臺之別)迎接,遂得往生,即爲他力。」(《安樂集》卷上)可見,「他力」是指阿彌陀佛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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