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
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釋恒清
現代人正面臨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生態危機,空氣、水、土壤等自然資源的汙染,山林和濕地的過度開發,野生動物的被濫殺等,均威脅到人類生存的環境。許多人試圖以科技來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往往反而衍生更多的問題,此乃因爲環保的挑戰並不僅限於科技層面,更重要的,它還牽涉到人類的價值觀、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如何看待萬物等問題。換言之,環保意識必須建立在倫理和哲學上,再加上科學的輔助,才能落實環保工作。本文即是試圖探討佛教的自然觀,和西方最新哲學思潮──生態哲學──之間的關系。第一部分探討的是佛教最積極的自然觀中「無情有性」的意義,第二部分討論西方「深層生態學」(deep ecocomy)的意義及其與佛教自然相通之處,尤其是佛教的「一切衆生(甚至於草木無情)皆可成佛」的平等和尊重生命的思想,可給西方人建立新的生態哲學何種的啓示。
壹、草木有性
中國佛性論的發展自大乘《大般涅槃經》傳入後,從道生高唱一闡提成佛開始,及至唐代天臺宗湛然(711-782)立「無情有性」,可謂發展到了頂點。最初佛性的爭議在於一闡提是否可以成佛,及至全本《大般涅槃經》傳來之後,「一切衆生(包括一闡提)皆可成佛」遂成定論。吉藏、湛然等人更進一步認爲不但一切有情衆生,而且如草木瓦石等無情亦有佛性。然而,草木有佛性的義涵爲何、草木有性是否即謂草木可成佛等問題,古德有不同的诠釋,以下針對吉藏、湛然、澄觀等人的草木有性義,特別加以探討。
一、吉藏的「無情有性」義
在中國宗派中,最早提出「草木有性」專論的是叁論宗的祖師吉藏(549-623)。吉藏對佛性的義理有其獨到的見解,在他的著作《大乘玄論》卷叁中,以「十門」廣解佛性義,不但評破各種佛性義舊說(注1),也建立了他自己的「中道佛性」。就在《大乘玄論》的「佛性義」章第七門「辨內外有無」中,吉藏明確地聲稱「草木亦有佛性」,他論述說
問曰爲理外衆生有佛性?爲理內衆生有佛性?
答曰問理外衆生有佛性不?此不成問。何者?理外本無有衆生,那得問言理外衆生有佛性不?故如問炎中之水,本自不曾有,何得更問炎中之水從何處來?是故理外既無衆生,亦無佛性,五眼之所不見。故經雲『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即非菩薩。』是故我與人乃至今人無有佛性。不但凡夫無佛性,乃至阿羅漢亦無佛性。以是義故,不但草木無佛性,衆生亦無佛性。若欲明有佛性,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注2)
吉藏在辨衆生佛性的有無時,以「理內」和「理外」加以區分成。1理外無佛性、理內有佛性,⑵理內無佛性、理外有佛性。依上面引句,「理外無佛性」是約萬法唯識,心外無法而言,即是指唯識的「理」,吉藏引用《唯識論》以證明之「《唯識論》雲唯識無境界,明山河、草木皆是心想,心外無別法。」(注3)在此唯識的「理外」,沒有萬法的實體存在,亦無有衆生可言,因此,也無所謂衆生有佛性,就像炎火中本沒有水的存在,自然不能問炎中之水是從何處而來。結論是不但凡夫、草木無佛性,其至可以說阿羅漢與如來亦無佛性。
至於「理內有佛性」的意義,吉藏解釋說:
「此明理內一切諸法依正不二。以依正不二故,衆生有佛性,則草木有佛性。以是義故,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也。
若悟諸法平等,不見依正二相故,理實無有成不成相,假言成佛。以此義故,若衆生成佛時,一切草木亦得成佛。」(注4)
由上引文可見吉藏的「理內有佛性」,是指在中道的「真如理」中,諸法平等、依正不二,因此不但一切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依正」指依報和正報,前者爲有情所依止的物質世界,後者爲依住於物質世界的佛、菩薩及一切衆生。在真如理中依正平等無二,也就是經中所說的「一切諸法皆如也」。《大集經》也說「諸佛菩薩觀一切諸法無非是菩提。」若如此的話,吉藏問「何容不得無非是佛性」?由此衆生與草木一如無二,所以只要衆生得菩提,草木亦應如此。不過,吉藏稱這種說法是就「理內有佛性」的「通門」而言,若論「別門」則不然。吉藏解釋說:
「若論別門,則不得然。何以故?底生有心迷故,得有覺悟之理。草木無心故不迷,甯得有覺悟之義?喻如夢覺,不夢則不覺。」(注5)
從「真如理」中的「理佛性」而言,吉藏認爲草木成佛說,自然是毫無疑問,但是就「行佛性」而言,因爲草木無心,故不迷,不迷則不覺,猶如有夢才有醒覺,無夢當然就不會有夢醒了。
吉藏又以「理內無佛性,理外有佛性」辨佛性的內外有無義,他說
「明理外有佛性,理內無佛性,如《般若經》雲如是滅度無量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華嚴》亦雲平等真法界,一切衆生入,真實無所入。既言一切衆生入,當知是理外衆生入,而實無所入者,此入理內無複衆生,故言實無所入。是知理外有衆生,故得入也。如是滅度,實無度者,亦作此釋。此至理內,實無衆生得滅度者,當知理內既無衆生,亦無佛性。理外有衆生可度,故言理外衆生有佛性也。」(注6)
引文所言的「理」,是指以無所得般若空慧爲基礎的「中道佛性」之理。在這個理內,一切皆空,不可言诠,雖言滅度無量衆生,實無衆生可滅度,既無衆生,亦無佛性,故言「理內無佛性」。相反的,若未能證入此理,則會執有虛幻不實的衆生,以爲有衆生可度,有佛性可證,故言「理外有佛性」。
雖然吉藏以上述的理內外有無辨佛性,但他說這只是「爲成交互辨」,其實,佛性是不定有無的(注7),因爲中道佛性乃非有非無,非理內、非理外。若悟「有無內外」平等無二,方可名爲正因佛性,故吉藏的結論是佛性不定有無。不過,若就「不定」中權說「定」時,則衆生有佛性,草木無佛性,因其無心;但若自真如佛境的涵攝一切而言,則草木與衆生無異,亦可言草木有佛性。
總而言之,吉藏「草木亦有佛性」說的「有」,是涵攝義的「有」。在一切諸法皆如的境界中能涵攝一切,故言「衆生彌勒一如無二故,若彌勒得菩提,一切衆生皆亦應得。衆生既爾,草木亦然。」(注8)換言之,草木有佛性的「有」,並非自證義的「有」(注9),因爲吉藏還是認爲草木無心,不能實際地去修行自證佛性。因此吾人可以說吉藏的「無情有性」義還是屬於消極和靜態的,更積極的無情有性說在唐代天臺宗有進一步的發展。再者,值得注意的是,法藏的「中道佛性」是依中觀的般若空慧而立,與真常系所提倡的「中道佛性」,意義不盡相同。
二、湛然《金剛》的「草木有性」義
湛然(711-782),世稱荊溪大師,乃天臺宗第九祖。他是常州晉陵荊溪人,家本儒墨,聰穎脫俗。二十余歲時,受教於法朗。法朗知其爲道器,悉以止觀傾囊相授。湛然於天龍七年披剃,並依昙一律師學戒,其後在開元寺敷講《摩诃止觀》,法朗寂後,他以弘揚天臺教學爲己任,乃祖述所傳章句凡數十萬言,如注疏智者大師的叁大部(注10)、《金剛》等。湛然之一生,竭盡全力弘揚天臺教觀,故被譽爲天臺中興之祖。
湛然根據天臺性具學說,極力倡言「無情有性」,其主要論點見於《止觀輔行傳弘決》和《金剛論》。前者是湛然對智者《摩诃止觀》的廣解,在解釋止觀不二境智冥一時,他言及「一色一香無非中道者,中道即法界,法界即止觀。」(注11)一般人認爲色香無情無性,但湛然主張色香中道,雖無情卻具佛性。他以十義論證之。(注12)
1。約身佛身具法、報、應叁身,而法身遍一切處,不可獨隔無情。
2。約體叁身相即,體一、互融,因此,如法身遍一切處,報應二身亦應如此,故叁身遍於一切處。
3。約事理從事則分有情和無情,但從理則沒有無情與有情的區別,因此,只要有情有佛性,無情亦應有佛性。
4。約土從迷情則有依報和正報之分;從悟理而言,則依報即正報,如常寂光即法身土。
5。約教證依「教道」說有情和無情,依「證道」則不可分二。
6。約真俗俗分有無,真則體一,二而不二。
7。約攝屬一切萬法攝屬於心,心外無別法,有情心體皆遍,何可獨隔無情?
8。約因果從因地執迷,則執異成隔,若從果地悟境,則佛性恒同。
9。隨宜化他隨宜說法,以四悉檀說法利益不同衆生,故有情與非情之說,隨「實」則二者不可分別。
10。隨教隨他意教的藏通別叁教,謂非情無性,而隨自意教的圓教,則謂佛性遍有。
從以上所言的法報應的叁身相即、身土相稱的依正不二、性修相即、真俗體一等的圓教色心平等觀,湛然歸結到「一塵具足一切衆生佛性,亦具足十方諸佛佛性」。然而,《止觀輔行傳弘決》中,湛然僅論及草木瓦礫具佛性,至於更積極性的無情是否能成佛的問題並未加以討論。此問題在《金剛》(或名《金剛論》)則有詳盡的辯證。
《金剛》是以《涅槃經》「如來性品」中的譬喻立名。(注13)金剛乃眼醫師治療盲人眼膜所用之器具,比喻爲開啓衆生迷惑心眼的利器。湛然於《金剛》標題下解釋說「圓伊金,以抉四眼(注14)無明之膜,令一切處悉見遮那佛性之指,偏權疑碎加之以剛。」(注15)金剛雖然立意顯然,但文句上被認爲「文簡旨邃,童蒙目眩」。慧澄癡空在他的《金剛科解》中亦言:
「金钜之書僅數十紙,破世人迷執,發佛性蘊奧,複理致周備無遺,宗教海寶筏,依之誰不到寶渚。但文約義幽,學者途迷。」(注16)
可見《金剛》確實是部難讀之作,古德有不少注解,(注17)其中以宋智圓的《金剛顯性錄》最爲詳盡。
《金剛》是借用「主」「客」問答方式抒「無情有性」義,以破無情無性說,其主要評破對象是華嚴宗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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