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意自在 第叁節 事事無礙與性具善惡(1)
在本章開頭所引的那個公案中,圓悟克勤禅師借用真淨禅師偈宣示禅門至境,開導張無盡: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
手把豬頭,口誦淨戒。
趁出淫坊,未還酒債。
十字街頭,解開布袋。”
這個偈子,再明白不過地揭示出密乘禁行和禅宗、華嚴、天臺等圓頓教法的融通一味。無盡居士不禁歎言:“美哉之論,豈易得聞乎!”這個歎,實際是對包括金剛密乘在內的一切大乘圓頓法門的贊頌。
前文提到的歸宗斬蛇、南泉斬貓、汾陽酒肉等著名公案,即是禅門巨匠“如意自在”的大手筆。二祖慧可晚年的逆行,也十分有名:“遂韬光混迹變易儀相,或入諸酒肆,或過于屠門,或習街談,或隨厮役。人問之曰:“師是道人,何故如是?”師曰:“我自調心,何關汝事?””(《五燈會元》)蕅益大師《靈峰宗論》提及此事:“直至沒興路頭窮,向有意無意間,忽然打失娘生鼻孔,方知能覓所覓,果然了不可得,方是宗門最初一步。若謂此外別有修行,便是天魔外道。若謂此後更無修行,便當朝打叁千,暮打八百,貶向阿鼻地獄。何以故?如二祖半世弘法,將大法付與叁祖後,更複混迹塵寰,濫同乞士,以自調心。咄!既覓心了不可得,何故又說調心?終非二祖前後自語相違。當知此事,大不容易,沩山祖師雲:“此宗難得其妙,切須仔細用心。可中頓悟正因,便是出塵階漸。生生若能不退,佛階決定可期。”古來宗匠,于此一大事因緣,何等慎重真切!”可見二祖的密行,在悟後起修的過程中具有特殊意義。
《憨山老人夢遊集》雲:“凡修行人,有先悟後修者,有先修後悟者。然悟有解證之不同……所言頓悟漸修者,乃先悟已徹,但有習氣,未能頓淨,就于一切境緣上,以所悟之理,起觀照之力,曆境驗心,融得一分境界,證得一分法身,消得一分妄想,顯得一分本智。是又全在綿密工夫,于境界上做出,更爲得力。”“此事不從參究入者,不得力;不向教上印證者,不得正知見;不從境緣上打煉者,亦只是光影門頭事,及臨逆順八風境界,便被搖奪將去,都透不過。以宗入,以教印,以日用境緣爲驗,但于境上輕脫,無滯著心,即是用心得力處。”《真心直說》雲:“如道人得真心後,先且用功保養,有大力用方可利生。若驗此真心時,先將平生所愛底境,時時想在面前,如依前起憎愛心,則道心未熟;若不生憎愛心,是道心熟也。雖然如此成熟,猶未是自然不起憎愛,又再驗心,若遇憎愛境時,特然起憎愛心令取憎愛境界,若心不起是心無礙,如露地白牛不傷苗稼也。古有呵佛罵祖者,是與此心相應。今見才入宗門,未知道之遠近,便學呵佛罵祖者,太早計也。”《靈峰宗論》雲:“圓教從名字初心,便用佛知佛見修行。豪傑丈夫,具一切無明煩惱,偏向冰淩劍鋒上行,非冰淩劍鋒,不能鑄無明煩惱成菩提般若故也。天降大任,必先苦勞拂亂,令動心忍性。頑鐵不煉不成鋼,美玉不冶不精瑩,松柏不曆歲寒不挺秀,孤臣孽子不厲熏不達。豈有粥飯習氣,暖軟形態,可坐進此道者!夫小小境緣,便成事障,因平日無分毫契心恰意處耳。果達妙理,則現前極惡逆事,第一玄妙,爲第一明師良友。若舍此等境界,何法何修,可悟可頓邪?”由是可知,曆境驗心增上證悟,是禅子行持各種反常行爲的一個重要目的。
此外還有大量教言說明,轉煩惱爲道用的精神受到了禅門的特殊關注,如《永嘉證道歌》雲:“在欲行禅知見力,火中生蓮終不壞。”《宗鏡錄》雲:“貪欲即是道,即是末中含有本。貪欲即是道家用,即是本中含有末。”故知添煩惱薪以盛燃智慧火,的確是大乘佛法的不共特色。
當然,自在如意的行持,是和輪涅無二的了義實相智慧分不開的。因此究竟而言,禅門至境可謂與圓教事事無礙法界一味無別。這一點已由圓悟禅師、真淨禅師明確指出。
關于四法界之本義,圭峰宗密大師《注華嚴法界觀門》講道:“清涼新經疏雲:統唯一真法界,謂總該萬有,即是一心。然心融萬有,便成四種法界:一事法界,界是分義,一一差別,有分齊故。二理法界,界是性義,無盡事法,同一性故。叁理事無礙法界,具性、分義,性、分無礙故。四事事無礙法界,一切分齊事法,一一如性融通,重重無盡故。”此中的理事無礙法界,謂理由事顯,事攬理成,平等之理與差別之事交融無礙。這種境界,已很不簡單了,但圓悟禅師認爲還不能“說禅”。事事無礙乃華嚴圓教精義,其核心是于現象本身當下認取不思議實相,森羅萬象稱性融通,一多相即,大小互容,重重無盡,互涉無礙。十玄緣起和六相圓融是事事無礙的主要內容,均爲深奧了義之極談,體現了大乘佛教勝妙不共的全息觀和本體論思想。
華嚴宗的法界觀門,替密宗說明了不少問題。《靈峰宗論》雲:“如來顯密二教,並具四種悉檀,而密教尤重壇儀,蓋全理成事,全事攝理,直以事境爲谛觀,本非僅事表法而已。”《萬善同歸集》雲:“問:觸目菩提,舉足皆道,何須別立事相道場,役念勞形,豈諧妙旨?答:道場有二:一理道場;二事道場。理道場者,周遍剎塵;事道場者,淨地嚴飾。然因事顯理,藉理成事,事虛攬理,無不理之事;理實應緣,無閡事之理。故即事明理,須假莊嚴,從俗入真,唯憑建立。爲歸敬之本,作策發之門,睹相嚴心,自他兼利。……乃至廣興法會,建立壇儀手決加持,嚴其勝事,遂得道場現證諸佛威加,皆是大聖垂慈,示其要軌。或睹香華之相戒德重清;或見普賢之身,罪源畢淨。因茲法事圓備,佛道遐隆,現斯感通,歸憑有據。是以須遵往聖,事印典章,不可憑虛,出于胸臆,毀德壞善,翻墮邪輪,撥有凝空,枉投邪罥。”《宗鏡錄》雲:“今約周遍含容觀中事事無礙者,如法界觀序雲:使觀全事之理,隨事而一一可見;全理之事,隨理而一一可融。然後一多無礙,大小相含,則能施爲隱顯,神用不測矣。”“又理實應緣,無礙事之理,事因理立,無失理之事。如今不入圓信之者,皆自鄙下凡,遠推極聖,斯乃不唯失事,理亦全無。但悟一心無礙自在之宗,自然理事融通,真俗交徹。若執事而迷理,永劫沈淪,或悟理而遺事,此非圓證。何者?理事不出自心,性相甯乖一旨。若入宗鏡,頓悟真心,尚無非理非事之文,豈有若理若事之執?但得本之後,亦不廢圓修。”這些教言,對于我們正確認識密宗不輕視事法的特色,很有幫助。
乍一看,事事無礙法界似乎把性理撇到了一邊,而實際上,正是“一切分齊事法,一一如性融通”妙境,把無形而周遍的性理闡演得淋漓盡致,讓人對法界本面的認識更加形象、深刻。在理事無礙法界中,尚存在理和事暫相觀待的微細分別(所謂“法界量未滅”),而一旦趨入事事無礙法界,則連最極細微的二元對立和觀待戲論也丟掉了,現象當體即是一真法界,此外更無可安立處、可話會處。既然每一事法,以及事法和事法之間的關系,都被賦予了全新意義,那麼,大乘行人自在如意地駕馭萬事萬物,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由于一沙一塵、一聲一念當體即是淨法身,謗密群小對貪等煩惱的技術性“排除”(“粗重極粗重、染汙極染汙”),亦頓然失去用武之地。
從現象即本體的思想出發,華嚴聖祖留下了許多了義教言,如叁祖法藏大師《華嚴經明法品內立玄義章》雲:“謂如經(《諸法無行經》)雲:若人欲成佛,勿壞于貪欲,諸法即貪欲,如是即成佛。此經意以貪欲即無性,故不可壞,諸法即貪欲者,即貪欲之無性理也。若不爾者,豈貪是一切法體耶?是故當知舉貪名而取貪實。”所謂的“貪實”,無疑即指離戲絕待的俱生大樂智慧。又,四祖清涼國師《大方廣佛華嚴經疏》雲:“然能治道雖複衆多,不出二種:一通二別。別如上來隨分開示,如不能斷應宜轉治,謂如起貪以不淨觀治之,不去當起慈悲,緣于前境,應以淨法與之,雲何出家無慈悲心,反更染汙?如是隨便種種回轉,皆以無得而爲方便。所言通者,但當深觀第一義谛,謂當觀諸惑即是本覺菩提,故無行(《諸法無行經》)雲:貪欲即是道,恚癡亦複然,如是叁法中,具一切佛法故。惑性智性皆本淨故,但由虛妄分別凡夫不了,如大富盲人動轉爲寶所傷,二乘熱狂謂爲蟲蛇驚走遠避,權菩薩輩猶謂有之可斷,今乘一切智乘以淨慧眼,觀惑即真,則煩惱自虛智性常淨,是爲開佛知見,使得清淨,不斷煩惱而入涅槃,有斯悲智。”長者李通玄《新華嚴經論》雲:“雲何名無盡功德藏回向?此位明禅與智冥,智與悲會,以無盡虛空爲一道場,以無盡衆生無明行相,而爲佛事。身恒承事無盡諸佛,而遍周法界化無盡衆生,總成佛身,表裏相亡始終情盡,遍知諸法不壞無心,名無盡功德藏。”這些教言,既是闡揚華嚴宗義,同時也是替無上瑜伽說話。
再聯系《華嚴經》經文做點具體分析,事情更加明朗。二祖智俨大師《華嚴經搜玄分齊通智方軌》雲:“又此諸知識內,叁人是反道行:一方便命(新譯爲勝熱婆羅門)現癡相,婆須蜜現貪相,滿足王(新譯爲無厭足王)現嗔相。”這裏提到的叁位逆行善知識,出自善財童子五十叁參的著名典故,頗值得一讀。先看勝熱婆羅門:
“念善知識漸次遊行,至伊沙那聚落,見彼勝熱修諸苦行求一切智,四面火聚猶如大山,中有刀山高峻無極,登彼山上投身入火。時善財童子,頂禮其足合掌而立,作如是言:“聖者,我已先發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心,而未知菩薩雲何學菩薩行,雲何修菩薩道,我聞聖者善能誘誨,願爲我說。”婆羅門言:“善男子,汝今若能上此刀山投身火聚,諸菩薩行悉得清淨。”時善財童子,作如是念:“得人身難,離諸難難,得無難難,得淨法難,得值佛難,具諸根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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