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閑談
---維摩精舍叢書
袁煥仙 南懷瑾
第一講 緣起
維摩精舍第一屆行七已,諸子日集,每興難問。
若曰:“向上一路,千聖不傳,然則入者何入?趨者何趨?百工之術尚有徑循也,矧單提之的旨,萬有之至行,可以入而無戶,由而無道乎?”于是鹹趨座下禮問。
先生怫然而起,翻然引去。諸子自恣,莫岸其涯。如是數日數問,莫聞其旨。中秋之前夕,庭桂宵馥,砌蘭夜芬,共茗月下,中間如前。
先生曰:“凡有言說都無實義,何有吾宗?”
進曰:“若然,無言無說即實義,即宗旨,即階道欤?”
曰:“有且非,況無邪?”
進雲:“行人但有言時不作有想,無言時不作無想,即實義,即宗旨,即階道欤?”
曰:“有有有無,益增乃病。”
進曰:“噫!我知之矣。有無不拘,一派圓成出主人奴,法爾如幻,的實義,的宗旨,的階道矣故六祖能曰:“有無皆不立,長禦白牛車。”如何?”
先生曰:“止!止!學般若人慎勿如是戲論,如是謗言,如是惡口。倘不自悛,讵曰遺譏君子實亦果遭迂曲。”
問者大惑,益阻,複禮而叩曰:“學人愚昧罔測幽遐。願先生哀我赤忱,並矜來學,令未入者思入,思入者能入,能入者升堂及寢而得入,用光前烈,爲章後世。”
如是數請,先生以手拈須,以目顧衆,久之乃曰:“此事人人具足,個個圓成,不趨己入,說個直超,早已成了接引之言,方便之語。何也?所謂法身、化身、報身、穢上。淨土、實報莊嚴土、常寂光上,一切一切已舉未舉,無不等現,法爾圓成,不從人得,不因師授,不以己求,實無修證,千聖所由,諸佛共履,而當人偏偏要入許多,知許多,見許多,奇特不奇特?到他分上遂弄成人人不知具足,個個不悉圓成,于是乎入不得入,信不自信。奇言妙義興也,魔外邪正之立,叁藏十二文字語言,非文字語言興也。實際理地那有如許多事來?先聖憫之,爲設檀度;上中下乘,爲利初機;戒定慧學,乃诠共德。就自肯之淺深,假立階梯;因入德之難易,權稱頓漸,實無實法,甯有要門?當人果能于此一觑觑破,一了了卻,不但一切經,一切論,一切臨濟叁玄,曹洞五位,沩仰圓相,雲門鑒咦,一切是法非法,勝法劣法等等皆成話柄,而當人自身亦成話柄也。人從何入?趨從何趨?果有入路,或有趨程,諸子諸子,入未入來!”衆無語。
先生複曰:“苦言能入,龜毛千尺:若言不能入,不特佛法無靈,而且兔角萬尋。”
“然則究竟一句畢竟如何?”
先生曰:“向汝道:木樨花開八月秋。”
諸子複請未已,久之,
又曰:“余己罄量敷陳,脫體開說,而猶雲雲者,何邪?百無可己,于是以四講而權開一門,假說五法,擇揀先聖偉言,略附個人鄙意,如說成帙,且曰善用我法,踏毗盧頂上人;或泥己私,必系驢橛下客。倘不自契乃心,終是吾瞎汝眼:若曰即明本性,方知不從人言。把葉作金,咎固我也:因指認月,義豈他哉?勉之,勉之。”
第二講 權開一門
曰顯、曰密、曰禅、曰淨、曰般舟,乃至空有諸宗,萬流競射,德實一趨。及其趨已,不但競失萬流,而實趨無一德。釋氏之學,萬有之殊,悉盡于此,故曰:人無我,法無我。當人果無人法兩執,又不落在不執處,一派圓成,逢佛說佛,逢祖說祖,逢天堂說天堂,逢地獄說地獄,逢人說人,逢一切說一切,不但善惡境界,地獄天堂,奈你不何,即叁世諸佛,釋迦老子亦窺探無門,觑你不著,豈不誠大大夫哉?無如當人偏偏要無事生事,頭上安頭,把一片清淨處所,東糅西雜,放尿屙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點染堆汙,積成穢土,然後萬裏趨誠,千方決策,向善知識前求解脫、求清淨。咄!惑哉!是處也,本自清淨,汝自染穢,但除其穢,清淨自複。善知識者不過示汝自除其穢耳!甯有善知識代汝吞卻屎尿邪? 苦哉!苦哉!去聖時遙,今之所謂善知識者,多未親見親證,或見也證也,大都滯在半途,未及其至,盡把光聖言章,古人妙義,蘊在胸中,或抄在冊上,外形大德、內蘊巨奸,處處要人供養,滴滴陰埋已私,學人或有請益,師家無由觀機,于是稱鄭稱揚,說禅說道,是己非人,叛聖離經,狐媚莘莘學子,鈍置人家女男。如是之流,不但教令學人吞沒屎尿,而師家早已預吞自吞也,苦不自覺耳:可無悲乎?等如上說,猶是一期方便之語,都非達者向上之程,何也?滯在淨穢也。若有智慧人、過量人、本分人一聞便知,一舉便明,在這個場所說什麼穢、什麼淨、什麼優、什麼劣、什麼學人、什麼師家,把一切穢、一切淨、一切優、一切劣、一切,學人師家抛向無生國裏,然後從淨上、穢上,優上、劣上、學人師家上頭頭上顯,物物上明,坐水月道場,行空花佛事、所謂淨佛國土,成就衆生也。門也者門乎此。爲何如此?久之,乃曰: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第叁講 假說五法
{甲}、起信
叁門惟信得入,民無信不立。雪岩欽曰:“山僧五歲出家,在上人侍下,見與賓客交談,便知有此事,便信得及。”又信爲道源功德母,無論勝行劣行,非信不起;上智下愚,無信不立。大德勝業,當人每忽而不趨。或趨而不至,乃至沈淪六趣,流浪生死者,信不信也。不然甯有饑逢王膳,棄而不餐邪?信之樹不可緩矣。故曰:一入信門便登祖位。然信德彌多,今略立二,以開來者。如十信等,當人閱教而通,固非此立也。一迷信,二實信。一、迷信
迷信非信,非信卻信,故曰迷。謂所緣境未徹了知,依他起自認識而信也。如病渴者,不知茶可愈而求愈于醫,醫曰:飲茶。病者須信自有病,信有病當醫,信醫能愈病,信茶能解病而遂飲,皆迷信。何也?渴尚未解,何知能解?故曰:依他信非自信,曰迷信。二、實信
實信無信,無信乃實。如病渴者,既知自病知病求醫,醫令飲茗。飲茗既已,覓渴已無,信于何有?如是而信,曰實信。當人生不知來,死不知去,舍生受生,虛萦苦樂,頭出頭沒,蕩不知歸。先聖憫之,爲設檀度,廣開則八萬四千,略舉盡四攝大度,要皆非信莫禦。叁藏十二亦不過生起學人信心,激發初機疑情耳。蓋疑極而信生,信極而疑亡。信疑交喪,實相炳然。倘不借激于信,假權于疑,勝徑莫遊,苦海何濟?六度四攝,叁藏十二衍文也。昔者純陽信黃龍激發而碎琴。文悅疑清素,風規以分果,皆能發明大事,了徹因緣,故曰:萬行莫先于樹信、信樹而道自通、德斯懋矣!
{乙}、依師
是法分二,一擇師,二事師。若盲師言事,非君子之行也。事不慎始,義則鮮終,行人進業,必難及成。首說擇師。[一]、擇師
是法圓成,當體即是。自無始來,不曾生不曾滅,無去無來,無常無斷,非空非有,非短非長,覓自己冤 ,何有于人?矧曰師邪?然自無始迄今,又非師莫辦。比來師道衰微,至可悲痛,咎固在師,非僅關乎來學也。大慧杲雲:古人見你迷卻路,爲你作指路頭人而已。實允禅道佛法可以傳授。才說有傳有授,便是邪法,說理說事,就正說邪,盡是非法。那堪更說有玄有妙,可以傳可以授乎?故民有傳有授是無明法,是有爲法非智慧法,非無爲法,不然,若以奇特玄妙在胸中,抄在冊上,遞相沿襲,口耳傳授,诩爲宗旨者,是邪毒入心,不可治療,古德謂之謗般若人,千佛出世不通忏悔者也。昔雍正序《永嘉集》雲:黃梅曹溪密室夜分,傳衣授受,究何曾道一字邪?曾溪雲:自性自度。黃梅雲:如是如是。既自性自度,則黃梅何授?曹溪何受;永嘉之于曹溪更可分明,舉似天下。永嘉參承只一宿耳,觀其問答語句,全是逆水之機,毫無順水之意。然則曹溪何授?永嘉何受乎?不知無授無受,永嘉正從此得曹溪法乳,不可誣也。故曰:不依師授而亦非師莫辦也。
若然有傳有授,說妙說玄,已遠隔叁千。矧乃龍虎坎離,修性修命,熒惑人家男女,毀壞先聖教言邪?孟子曰:“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比來邪師诐說,上下盈盈,己覺者習而不遷,安于舊染,未覺者昧而不返,未曆新趨。天下昏昏,暗然失鈞。禍固逾于洪水猛獸也。昔富樞密季申以此道叩大慧杲,杲曰:“切不可被邪師輩胡說亂說引入鬼窟裏,閉目合眼作妄想。迩來祖道衰微,此流如麻似粟,以盲引盲,牽入火坑。雖暫拘得個臭皮袋子住,然意識紛飛,猶如野馬,宗杲亦嘗爲此流所誤。後來若不遇真善知識,幾至空過一生。每每思量真是叵耐。以胡不惜口業,立救此弊。”在彼宏時,禅德遍叢席,而守靜守默去道已遠,況曰龍虎坎離,修性修命邪?不徹其非,極其甚,則放僻邪侈,無所不爲,以善回而遭惡果,龜玉毀犢,伊誰之咎?師實爲之,非僅此也。
昔婆修盤頭一食不臥,六時禮佛,清淨無欲,爲衆所歸。閦夜多尊舌將欲救之,謂其徒曰:“此遍行頭陀,能行梵行,可得佛道否?”徒曰:“我師精進,何故不得?”閦夜多曰:“汝師去道遠也。設苦行曆于塵劫,皆虛妄之本。”其徒同憤,厲聲問曰:“尊者蘊何德行,而譏我師?”閦夜多曰:“我不求道亦不顛倒,我不禮佛亦不輕慢,我不長坐亦不懈怠,我不一食亦不離食,我不知足亦不貪欲,心無所希名之曰道。”婆修聞已,發無漏智。苦行如彼,猶曰遠道,何去何從,不筮蔔而燭照。勝行自起,邪途遠離也。
然則必如何而曰是?
昔黃檗問百丈曰:“從上古人以何法示人?”百丈據座。檗雲:“後代兒孫將何傳授?”百丈拂衣便起曰:“我將謂汝是個人。”大慧杲雲:“這便是爲人的樣子。”又何曾教汝乾坤大轉,陰陽大交,龍虎坎離,修性修命,如是放言诐語邪?先聖雲:甯可破戒如須彌山,不可,被邪師熏一邪念如芥子許在情識中,何也?如油入面,永不可除。故曰:咎固在師,非僅關乎來學也。或比“彼陰陽丹道者,如是過患,自當擯而不治,絕而常離。然則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謬也。”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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