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禅記
前言
原來家藏萬卷,包括不少梵典,均于一九五六年喪失,整整二十五年,不聞貝葉書香。本年十月下旬,中國佛教協會《法音》編輯組惠寄寶刊兩卷,置案金聲,文光燦然,隨囑小兒思鵬朗讀,我得以耳代目,通學一遍。其中有《參禅的入門方便》、《略談南傳佛教修定的方法》、《達摩二入四行與道家言》叁篇有關禅學方面的介紹和闡述的文章,頗饒法味。特別是《參禅的入門方便》一文,作者在首段描述了人道之難的情景,更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扉。
本來佛教教義不外境、行、果叁部,而其中又以行爲重,行之中不外戒、定、慧叁學,而其中又以定學爲要,定學即禅學,學人必須通過對禅定的修習,才能産生特異功能,發起神通智慧,證得菩提涅槃。但是方便多施法門無量,定學浩瀚不易掌握。禅定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接引參訪,慣行棒喝。有時開示也不過幾句遮诠隱喻。上根利器,自能接受,一般學人卻欲入而無門,不識宗趣,找不到下手處。加之,教之與禅,一重言傳,一重意會,一講修,一講悟,一主漸,一主頓,方法迥異,融貫實難,更使學人傍徨,無所適從。
上述情況是學佛習禅者共同存在的困難,而于我尤甚。但是爲了自己有真參實悟,又非解決這些困難不可。怎麼辦
想了又想,只好主要依靠自力,用聞、思、修反複結合的辦法,對禅理禅法進行長期不懈地探究。從十四歲至今六旬有奇,一直致力于此,經曆時間頗長,所走過的道路相當曲折。現特將長期探禅的實際生活及獨有的體悟,如實記錄,寫出此文,以就正于今之同道。
桃花源裏結淨緣
一九叁叁年,我十叁歲,隨家人遷往蓬溪避亂,父親因工作駐該縣白塔寺,由寺僧惟聖師的介紹,得往南充集鳳場龜山書院,拜王恩陽先生之門而就教學佛。有幾天,我沒見到父親,及相見時,我問父曾向何去
父笑容可掬地說:“到桃花源裏去來的。”我跳起來說:“父親哄我呀!桃花源自晉代漁人第一次去轉來,再去就找不到路,時人去者也尋不著,後遂無人問津,現在哪還找得到桃花源呢
”父親笑道:“真是桃源。孩子,你看中國當前外患內亂不斷交乘,烽煙遍地,市井倉皇,而獨我去那裏,居人裏亂不知,幹戈不問,安居樂業,風醇俗美,非桃源而何
有一聯語是那裏的真實寫照:“院內書聲清朗,隴頭農步安閑,非世外莫非世外;堂中佛像莊嚴,庭外桃開自在,是人間不是人間”。”聽了父語,我更問桃源何處
那裏有隱君子麼?父道:“桃源就是南充的龜山。那裏有高士鴻儒,我這次正是爲了禮訪住在那裏的高士鴻儒王恩陽先生而去的。先生學洋淵博,道德高尚,是今之聖人,也是佛家所說的菩薩。鄉人受其德化,都知止惡修善,尊老愛幼。遊其門者多不勝記,現在還不斷著書立說,顯揚聖教。這次我去拜訪,聞說法要,如坐光風霁月之中,百憂俱空,楊枝一滴,頓覺遍體清涼。”父言畢隨即從懷中取出王師大著——《佛學通釋》《佛學概論》相示。通過父親的介紹,使我非常羨慕他所說的桃源龜山,更無限景仰住那裏的鴻儒王師。所以我對王師這兩卷大著,雖不深解其義,而奉若至寶,與父爭讀。
一九叁四年春,父又遠去川南謀生。家裏生活重擔落在我的肩頭,年幼無能,異地無親,只有王師,故于本年二月有龜山之行。初行之日,因不識途,且問且行,將至近境,向公路傍峽谷中進行,兩側山高木茂,遮蔽天日。四處不見人家,顯得格外陰森,羊腸小徑曲折、漫長,幾乎不知去向。正歎幽遂迂回難覓路,豁然開朗,一塊大約千畝寬闊而長的田壩擺在面前。那裏村莊疏落,翠竹繞宅。抱村有小溪,綠波蕩漾,帶笑緩流,兩岸桃紅李白、垂楊青青,近水源處,有小橋橫跨,我過了小橋,仍不辨龜山所在。徘徊了一會,牧童笑問,客人欲尋龜山麼
隨即舉手遙指。我照指處望去,見廣闊的田壩中央,有小山橢圓而凸起,上面幾列建築與農家住宅不同,又聞有讀書聲隱隱從那裏傳出,便大膽朝小山走去。上山後見前列一教室,坐滿了青少年,正和老師討論課題。更前行見一列樓房,每間屋坐著一、二文雅的成年人伏案朗讀,中有寬大的佛堂,正壁挂了幾尊莊嚴的佛菩薩大像;佛堂左隅,坐著一個儉樸、莊雅的青年正在握筆抄寫什麼;右隅有年近四十、莊嚴肅穆,巍然不動的長者,正在寬平的木凳上結跏趺坐。我見了這些景象知是龜山無疑,結跏趺者定是我所久仰的王師。這次初到,無一相識,彼此都不便打招呼。又在門外轉了片刻,遇著一個溫文爾雅的僧人出來問我,你姓甚
從哪裏來
到此爲什麼
我一一答了。僧驚呼道:原來是由我引見王師的唐某之子呵!便熱情接待。在答話中才知他原是住白塔寺的惟聖師,往日我于父親早聞其名,便起而作禮,他即引我拜見王師,王師剛下坐,果是我剛才猜著的那位長者。他很慈祥,教我皈依叁寶禮儀,知我來意,留小住兩日。我每日閱《海潮音》,早晚同他們禮佛唱贊,樂得忘了一切。去時,王師摸著我的頭說:“你家生活困難,現給小款相助,今後可搬到這裏來住,住房、柴水不要錢,還能做點園圃,你也可在我院讀書。”我聽了喜出望外,萬分激動。暗暗歎說,這裏真是桃源,王師真是菩薩,往日父言誠不我欺,不久我家搬到距此二裏的地方住了,我也就在龜山書院肄業了。
龜山書院是王師以佛儒爲宗,在此自由講學,學人多是僧俗中有志有學的成年在此自由研究,小學一班是附設的。我笃信王師,很想趁此機會受他親授、弄通教義禅法。王老師卻不知我內心,以爲年齡尚幼,竟列入小學班次,心頗不安。每天老師給研究生上課時,我一定參加聽講。在不長的對間裏,聽他講了《攝大乘論》、《辨中邊論》的一部份,以及他著的《人生學中的人生實相》《儒學大義》兩章,不深解其中如義,只能記得一些名相術語。我知道學佛重在修禅,有時看到老師與其他年紀大的同學參禅靜坐,我也結跏趺坐,但一坐起來,妄念成堆,比平時心還亂得多,想其中必有收心妙法,必須向老師請教。某天飯後,我問老師坐禅收心之法,老師說:“多聞熏習,如理作意,勤修加行,有其次第,行遠自迩,登高自卑,循序漸進才行。你年紀尚幼,多在你班上學習爲好,暫不必問禅法。”言不投機,失意而退。我想有些僧友,定懂禅法,便向一個叫廣文師的問,他說:“鳥巢禅師說: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我想止惡修善屬于行爲,是戒學不是定學。又向一個較熟的唯聖師問,他說:“靜坐念佛。”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自思念佛行住坐臥都可,何必定要這樣坐起來念,入禅一定還有別的妙法。又向一個年老姓張的居士問,他說:““千兩黃金不賣道,十字街頭送故交”,你把鼻上山根穴默默守住就對。”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感覺沒有什麼好處,不能發起通慧了脫生死,隨即抛棄。其他還問了許多人,有人說久坐必禅,有說參話頭,結果還是沒個著落。不得已再鼓起勇氣去問老師。這次老師態度就比前次更嚴肅,他喝道:“小娃娃,前次說的你不聽,你班上師生都說你驕傲自滿,放縱得很,還來問個什麼禅法
”我大失所望,埋頭含羞而退。我想起《西遊記》裏的孫行者,一個猴子在菩提老祖那裏尚悟空,得了道。我是個人,今入寶山,一無所獲,怎麼好!某一早上禮佛不覺暗自發下誓願,我一定要學釋迦牟尼成大菩提;一定要深入經藏,博通五明;還一定要勤修正道自度度人,據我現在來看,當時皈依叁寶這樣發誓自然是一種孩子的幼稚表現,但實質上是一顆純潔而虔誠的赤子之心,也可算做是我今生所發的菩提大願。我因誠心學法求禅,放松小學班上課程,部分同學認爲驕傲放肆,老師不知我內心而多次告誡,我既不憂人,也不責己。由是老師對我日漸憎惡,而我對老師卻日益熱愛。曾天真地想,老師遠承玄奘講唯識法相,可稱之是今之玄奘。《西遊記》裏孫行者神通廣大,盡心竭力保他師父,玄奘西天取經,我一定要學孫行者,將來大顯身手,協助我今日的玄奘師父弘法利生。事情很突然,一天老師聲色俱厲地向我說:你驕傲放肆,屢教不改,象個孫猴子樣任意上天下地不受約束,從今天起各自回家。這一晴天霹雳,駭得我毛骨悚然。暗想孫行者千辛萬苦保護他師父玄奘,玄奘都有時念起金箍神咒逼他遠走,難道今天的玄奘師父也要對我這個小孫行者念金箍神咒了麼!還是要求他寬恕才是,便一再懇求留校。老師竟勃然大怒說:“于不屑之教誨者,是亦教誨之也。快走、快走! ”不得已我這個自封的小孫行者也只好回水簾洞去了。
離師頗感孤寂。過了半年,母親請老師和幾位同學來家素餐,商量複學的事,不料這次老師竟撿臨濟祖師的樣,對我行起捧喝來了!曲著他那兩根粗實的手指,向我頭部猛擊叁下,並痛斥一頓,使我大哭一場仍然沒有入校。當時想到別校讀書,苦無學費;准備自學,書拿不上手;打算投筆從戒,又無路請纓。神一刻而千馳,腸一日而九回,好容易才熬過這年的秋冬。這也許就是我此後不久病目失明的原因吧!
一九叁五年元旦,母親到師家拜春節,爲我申請複學,幸好如願。這期在校老師態度變得特別和藹,我如坐春風之中,身心倍覺輕快,早晚禮佛,師生排列一堂,高唱梵呗、朗誦經咒,清雅而和諧的聲音,向四周廣闊田野遠播,佛燈的光明映在正中壁上幾尊莊嚴而崔巍的佛菩薩像,都炯炯發光。引磬的余音喚起了心頭的旭日,把一切顛倒夢想照得煙消雲散。爐中的香煙一股股地升騰,四處飄散,結成了一朵朵華蓋似的祥雲。這些清淨的法音、燦爛的佛光燈、香煙所凝成的華蓋彙在一起,俨然是一片人間淨土的景象。二月風光明媚,一輪紅日從遠遠的山丫升起,把一排排書窗照得又暖又紅。我和一些同學在窗下朗誦詩文,聲音非常優雅;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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