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禅宗與念佛
--以四祖至六祖爲中心(下)
宗舜法師 文正義
禅淨融彙
在惠能和神秀的時代,還保持了南北宗間的正常關系。後來,南宗爲爭法統,神會猛烈攻擊北宗“師承是旁,法門是漸”,並在滑臺大雲寺開設無遮大會,倡言“爲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爲天下學道者辨是非”,將神秀本人及北宗禅法攻擊得一無是處:
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155)
又說:
若教人坐,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障菩提。(156)
其實北宗的禅法何嘗不是祖傳,從達摩的壁觀、“二入四行”,到道信的“努力勤坐,坐爲根本。能作叁五年,得一口食塞饑瘡,即閉門坐”,無不含有坐禅的法門,無不提倡和實行“漸修因緣”。神會反對坐禅,是有點數典忘祖了。神會的作爲雖說打破了北宗獨盛的局面,造成南頓、北漸雙峰對峙的態勢,但也從此使“頓、漸門下相見如仇仇,南北宗中相敵如楚漢”(157)了。甚至連宗密也說:“北宗但是漸修,全無頓悟。無頓悟故,修亦非真。”(158)北宗禅法在神秀之後,還由其弟子義福、普寂輩支撐了一段時期,終究沈沒在曆史的長河中,從此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159)
惠能著名的弟子有南嶽懷讓、青原行思、荷澤神會、南陽慧忠、永嘉玄覺等人,其中又以南嶽、青原兩家弘傳最盛,禅宗史上的“一花五葉”,便是由這兩兩家分發而來。其中臨濟宗、沩仰宗出於南嶽系,曹洞、雲門、法眼叁宗出自青原系。臨濟宗到了宋代,又開成黃龍、揚岐兩派,合稱“五家七宗”。此際乃是禅宗最爲興盛的黃金時期,以至有說到佛教即爲禅宗的陣勢。其人材濟濟,更是所未有,連儒家人士都興“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160)之歎。
五家的禅學,都是上承惠能頓悟心性、自我解脫的基本思想,由於傳禅的宗師和時地的不同,傳法接機的方式有所差異,方才形成各自的宗風。各家禅門宗匠,在上承惠能禅法的同時,又不全然墨守成規,在強調自性自悟、破除一切執著等方面,可以說比其師是更爲徹底。就其作答的方式而言,也不像《六祖壇經》那樣,師弟間有問有答,語言平質,而是往往以行爲動作代替語言,即使有回話也充滿著機緣,堅持一條“不說破”的原則。在當時傳法過程中,諸如“麻叁斤”、“幹屎橛”、“龜毛拂子”“飯後叁碗茶”、“羊頭車子推明月”,以至“趁狗跳牆”、“猩猩著草鞋”等等詞語,都可當作臨機應答的語言。呵斥怒罵,刀砍棒打,都可用爲開悟的方便法門。破除一切執著,啓悟自性,毋論形式。有的語言悖乎常理,有的行爲駭人聽聞,只圖起到振聾發聩的作用。順著這種走勢發展,呵佛罵祖也無不可爲。再發放開去,就便形成所謂“狂禅”一派了。誠然,各家的宗風不一,不能一概而語,臨濟宗機鋒峭峻,雲門宗機辯險絕,曹洞宗幽玄綿密,沩仰宗方圓默契,法眼宗提撕懇切。各式各樣的機語和行爲,也是因人而異,繁複變化著的,既體現了禅宗的整體禅學思想,也表現了各個宗門、各位宗師的思維個性。
如果說,初祖以下,用四卷《楞伽經》印心,四祖以後,《金剛經》的般若思想也漸漸闌入,還難以說禅同教徹底地劃分了界線。到了這時,傳宗的唯一依據就是《六祖壇經》,於是“教外別傳”的口號也就成了禅宗的標幟。但是,也由此而産生了一種負面,那就是並非所有自承爲禅宗者,都了然於“曹溪一味之旨”。絕對的內省內證,置任何經典於不顧,就失去了一個統一的客觀檢驗標准。於是,在禅宗的門下,龍蛇混雜,泥沙俱下,也就難以避免了。
後來禅宗的明智者也看到了佛門這種傾向的危險性。明代蓮池在《竹窗隨筆》“經教”中說:
有自負參禅者,辄雲:達磨不立文字,見性則休。有自負念佛者,辄雲:止貴直下有人,何必經典?此二輩人有真得而作是語者,且不必論;亦有實無所得而漫言之者,大都不通教理而護惜其短者也。予一生崇尚念佛,然勤勤懇懇勸人看教,何以故?念佛之說何自來乎?非金口所宣,明載簡冊,今日衆生何繇得知十萬億刹之外有阿彌陀佛也?其參禅者藉口教外別傳,不知離教而參是邪因也,離教而悟是邪解也。饒汝參而得悟,必須以教印證,不與教合悉邪也。是故學儒者必以六經四子爲權衡,學佛者必以叁藏十二部爲模楷。(161)
蓮池的觀點代表了後來禅宗多數人的觀點,誦經拜佛與禅修並行不悖,一直至於近當代。
“一花五葉”時代的禅宗宗師,在思想觀念上上承著惠能,不僅看不起淨土宗求生西方的行者,其甚者更對淨土法門予以徹底的否定,認爲唯有修禅方可得證聖道,“離此無門,離此無路”。道信時代的念佛觀,完全被開發般若智慧所取代。從《景德傳燈錄》看,他們的開悟和修證方式,大都以參究諸如“如何是佛”、“如何是佛祖西來意”、“如何是佛法大意”等類的話頭。既然佛在自心,外我無佛,又安用念佛爲?所以此際的禅宗,“不立佛殿,惟樹法堂”,對於本宗所傳承的“一行叁昧”,也被當成爲一種“執著”,剔出了修禅法門之外。盡管當時禅宗有些寺廟裏還存有念佛的儀軌,只怕同於當今的寺院,只是早晚課的例規,而與禅宗本身並無特定關系了。
《易經》說:“物極必反。”南宗在唐五代時期,登上了曆史的頂峰。入宋以後,繁華逐漸銷歇,開始走上了下坡路,一些門派後繼乏人。至元更甚,唯存一二門派在支撐著宗門的天下。
禅宗之所以入宋以後不振,雖說也是同整個佛教的衰頹同步,但是也有自身所産生的流弊。唐五代之後,禅宗成爲佛學的主流,道及佛教可說即指禅宗。其有影響的宗門巨匠,門下動辄以千百數。大批的文化人也集聚在他們周圍,說佛談禅,影響所及,又不僅是佛教本身,(162)對於當時的文化、思想也産生了增上緣。這種情形,當然地引起了上層的關注,雖說不再采用唐武宗滅法的方式,在管理上卻是大大加強了,將不可控製的社會勢力,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佛教也一直以出世法的態度對待之,並遵循道安“不依國主,則法事不立”的遺則,與上層保持著密切的關系。自宋至清,高僧們大都受到了朝庭崇高的禮遇,當然也心存“欲采蘋花不自由”的苦惱。他們出入皇都,備受優渥,雖說有利禅宗的發展,確也有礙禅法的精進,因爲禅宗自由的思惟方式與作風,都被正統化後的正統觀念扼殺了。
曆代禅宗祖師都“不立文字”,這個信條開始被打破,各種語錄有如雨後春筍。在唐代智升(668-740)所編的《開元釋教錄》中,尚不見有禅宗的典籍;到宋徽宗《崇甯藏》刊刻時,已經出現了六種;曆四朝後,今編《禅宗全書》竟達一百巨冊!教內各派遠遠不能望其項背。這也說明,僧人文化層次有了很大的提高,文字禅才得以順利地走進佛堂。但是,我們也從中看到,此際的禅法,糾纏在曆史的個案之中爲多,缺乏了先祖們的開拓和創造精神。他們的機語不外祖師的傳留,所謂“頌古”、“評唱”都是前人取法過的模式。禅宗本來就主張不立文字,反對任何的執著,可是語錄的作者和後來的宗師,在這一點上卻因弘法之必須,不得不“以指標月”,依傍于前人了。《傳法寶記》僧可傳載,僧可付囑僧粲《楞伽經》後,“因歎曰:“此以四世後,變成名相,悲哉!””(163)由活潑潑的禅法變成名相,正是文字禅的可悲之處。
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唐代之後,整個封建文化都在走下坡路。佛教之所以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沒有了多少的革新,再也未能出現像道信、惠能那樣的人物,也與曆史的大趨勢不無關系。正如一部詩歌史,人們常常贊歎唐詩的成就。到了宋詞、元曲,格律越來越嚴格,風格卻越來越柔靡。清人也不乏寫詩的高手,就是不見唐人的氣骨,更不用說産生杜甫和李白式的詩人了。
禅宗與淨土宗,按照中國佛教的傳統分類,都屬行門,同重實際的修持。從判教來說,都屬圓頓之教。淨土宗以念佛爲主,也兼修禅法。其始祖慧遠,在阿彌陀佛像前建齋立誓,共期往生西方時,既說過:“又諸叁昧,其名甚衆,功高易進,念佛爲先”(164),還說過:“夫叁業之興,以禅智爲宗。雖精粗異分,而階藉有方。”(165)而禅宗以習禅爲根本,也融入了念佛的方便法門。當然,二者在具體對待上,存在著衆多的歧異,這在上文中已經論及。二宗對立,在東山法門時期,就已見端倪,後來更形諸簡冊,互爲批評乃至攻讦,在易行道與難行道問題上糾纏不已。
佛教中的明智之士,對此未嘗不痛心疾首。大德七年(1303),無外惟大在《重刻禅源诠序》說:
夫禅、教兩宗,同出于佛。禅,佛心也。教,佛口也。豈有心口自相矛盾者乎?奈何去聖時遙,即承各異,教者指禅爲暗證,禅者目教爲漸修,明暗未得其公,頓、漸罔知攸定,疊爲诋毀,殆若仇仇。非但鼓之空言,抑且筆之簡冊。世道日下,弊將何如!昔圭峰禅師患之,遂將教、禅諸祖著述章句旨意相符者,集爲一書,名曰《禅源諸诠》,以訓于世。將使兩家學者知一佛無二道,四河無異味,言歸于好,永無敗盟。(166)
圭峰宗密著書的原意,就在調和教內、教外(167)禅門之徒的互相诋毀;後來“世道日下”更甚,就不能不佩服他的高瞻遠矚了。
縱觀一部佛教東漸的曆史,正應了中國一句老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從漢、晉到隋、唐,佛教獲得了蓬勃發展,産生出衆多的門派。自宋之後,大多數的宗門消失或式微了,蔚爲大宗的禅宗和淨土宗,也不免隨波逐流,有了淩遲衰微的氣象。出於內在修持的需要和外在發展的要求,禅、淨二宗都産生了聯結對方的願望;而隨著“禅淨雙修”口號的提出和實行,也就逐漸地模糊了各自的宗門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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