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
出世而有不思議之事,聞說者即生驚疑,今見在世不思議事有頓者,信否?……如周太公、殷傳說,皆竿釣板築,而簡在帝心,起自匹夫,位(按,此字原作“爲”,據胡適本改)頓登臺輔,豈不是世間不思議之事?出世不思議者,衆生心中具足貪愛無明苑然者,但遇真正善知識,一念相應,便成正覺,豈不是出世不可思議事?又經雲:衆生見性成佛道。龍女須臾頓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令衆生入佛知見,若不許頓悟者,如來即合遍說五乘,今既不說五乘,唯言衆生入佛知見,約斯經義,只顯頓門,唯在一念相應,實更不由階漸。[23]
爲了說明頓悟是“不由階漸”的,慧能、神會常常以時間上的迅速和短暫來形容它。如慧能《壇經》中說:
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刹那。
迷來經累劫,悟則刹那間。
神會也說: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速。若迷即累劫,悟即須臾。
以“刹那”、“須臾”來說明頓悟的“不由階漸”,只是對頓悟效果上的一種形容詞。而由上引神會的兩段話中,我們注意到“不由階漸”的主要關鍵是在于“一念相應”。那末,“一念相應”究竟相應些什麼呢?神會對此有詳細的論述。他說:
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見無念者,謂了自性,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其無所得,即如來禅。[24]
這裏所說相應義的內容,乃是慧能、神會禅宗頓悟法門的根本宗旨之所在。慧能嘗言:“我自法門,從上已來,皆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其中,“無念”是最根本的。所以,在神會那裏,把“無相”、“無住”都歸結于“無念”之中,而以講說“無念法”著稱于世。[25]慧能、神會二人都明確地宣稱:“但得無念即是解[脫]。”[26]
那麼何謂“無念”?慧能的解釋是:
無念者,于念而不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爲無念。
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淨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叁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世人離見,不起于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
由此,他認爲,“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頓法者,至佛位地。”[27]
神會對“無念”最簡要的解釋是:“不作意即是無念。”如他說:
但不作意,心無有起,是真無念。[28]
然此法門,直指契要,不假繁文。但一切衆生,心本無相。所言相者,並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爲照用。故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本寂之體;而生其心,本智之用。但莫作意,自當悟入。[29]
這段文字中“所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一句,是直接針對北宗漸門而發的。神會認爲,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的方法是“有念”,是“作意”,是“著相”,是“虛妄”,是“障菩提”者。它與慧能倡導的心“莫作意”,“心本無相”,而“直指契要”的頓悟法門是根本對立的。
又,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也可以明了神會所說“見無念者,謂了自性”一句的意義,即若能“無念”,即可了此“空寂”之“自性”。而若能了此“自性空寂”,亦即是“無所得”。“無所得”者,即無物心,無境界,不著相。神會在論停無念法中的定慧等觀時嘗說:
但一切時中見無念,不見身相,名爲正定;不見心相,名爲正慧。
又說:
念不起,空無所有,即名正定。以能見念不起,空無所有,即名正慧,若得如是,即定之時,名爲慧體,即慧之時,即是定用。即定之時不異慧,即慧之時不異定。即定之時即是慧,即慧之時即是定。即定之時無有定,即慧之時無有慧。[30]
這裏,神會所講的“不見身相”、“空無所有”的正定,以及“不見心相”、能見“空無所有”的“正慧”,也就是他講的“無所得”,亦即是“了自性”,亦即是“無念”。
此外,對于“無念”,神會還有許多具體的闡釋。如說:
雲何無念?所謂不念有無,不念善惡,不念有邊際無邊際,不念有限量“無限量”,不念菩提,不以菩提爲念,不念涅槃,不以涅槃爲念,是爲無念。
是無念者,無一切境界;如有一切境界,即與無念不相應故。
若言無念者,雖有見聞覺知,而常空寂。
起心即滅,覺照自亡,即是無念。[31]
總之,神會認爲,如能“見無念”,則“心無青黃赤白黑,亦無出入去來、遠近前後,亦無作意,亦無不作意。”[32]
他在回答人問無念法是凡夫修還是聖人修的問題時,明確表示無念法是聖人修。又在答人問既是聖人修法,爲何勸凡人修的問題時,則說:“凡夫若修無念[法]者,即非凡夫也。”[33]因此,神會大肆頌揚無念法說:
見無念,豎如金剛,毫微不動。縱使恒沙佛來,亦無一念喜心;縱見恒沙衆生一時俱滅,亦不起一念悲心。
能見無念者,六根無染。見無念者,得向佛智。見無念者,名爲實相。見無念者,中道第一義谛。見無念者,恒沙功德,一時等備。見無念者,能生一切法。見無念者,即攝一切法。[34]
又,神會認爲,講“不由階漸”的頓悟,其根據在于“自然”。所以,他這段話是這樣講的:“不由階漸,自然故,是頓悟義。”上面我們主要分析了“不由階漸”,這裏再來分析一下“自然”的含意。
以“自然故”來論證“不由階漸”的頓悟法門,是神會頓悟說中的一個重要理論特色。當時,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佛教講的“因緣”之理,與道教講的“自然”之理是互相抵牾的,無法溝通的。而當時的實際情況也是:“天下應帝廷僧,唯說因緣,即不言自然;天下應帝廷道士,唯說自然,即不言因緣。”神會對于當時這種常人的認識和現實,甚不以爲然。他批評說:
僧唯獨立因緣,不言自然者,是僧之愚過;道士唯獨立自然,不言因緣者,道士愚過。
他認爲,佛教雖講因緣,然亦不廢自然義;道教雖講自然,然亦有其因緣義。什麼是道教的因緣義呢?神會認爲,道教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萬物”,就是一種因緣法。因爲“若其無“道”,一從何生?……今言萬物者,爲有道故,始有萬物。若有無道,亦無萬物。”所以說,“今言萬物者,並屬因緣”。那末,什麼是佛教的自然義呢?神會說:
僧家自然者,衆生本性也。又,經文所說:“衆生有自然智、無師智。”此是自然義。
無明與佛性俱是自然而生。無明依佛性,佛性依無明。兩相依,有則一時有,覺了者即佛性,不覺了即無明。……如釋門中,佛性與無明俱自然。何以故?一切萬法皆依佛性力故,所以一切法皆屬自然。[36]
又,他論“自然智”嘗說:
佛禀何教,而成道者?經所說,衆生有無師智,有自然智,衆生承自然智,任運修習,謂寂滅法,得成于佛。佛即遂將此法轉教化衆生,衆生承佛教修習,得成正覺。
無住是寂靜,寂靜體即名爲定。從體上有自然智,能知本寂靜體,名爲慧。此是定慧等。[37]
由此可見,神會把禅宗慧能一系所強調的一切衆生本具的“清淨自性”(佛性),本有的“般若之智”、“本覺之智”,一概歸之于“自然”之理。然後,以此“自然”之理,作頓悟之“不由階漸”的根據。神會以道家的“自然”說,來作頓悟的根據,是對慧能頓悟說的重要發展。因爲,以“自然”爲依據,也就是把成佛的根據完全建立在衆生本有的“佛性”和“本覺”之上,從而進一步否定了“外修求佛”的漸教法門,極大地強化了“自性自度”、“自悟自修”的頓教法門。
(叁)“自心從本已來空寂者是頓悟”。
(四)“即心無所得者爲頓悟”。
(五)“即心是道爲頓悟”。
(六)“即心無所住爲頓悟”。
(七)“存法悟心,心無所得是頓悟”。
以上五條的意義,均包含在“見無念”義中,一如上論,無須ao述。其中四、五兩條胡適本《神會語錄》無。這是因爲第四條與第七條義完全相同。“存法悟心”者,是說心雖能照鑒萬法,然不呈現分別。此如神會答廬山簡法師問所說:““明鏡高臺,能照萬像,萬像即悉現其中”,古德相傳,共稱爲妙。今此門中,未許爲妙。何以故?且如明鏡,則能監(鑒)萬像,萬像不現其中,此將爲妙。何爲故?如來以無分別智,能分別一切,豈有分別之心,而能分別一切?”[38]這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所謂“雖有見聞覺知,而常空寂”,亦即“即心無所得者”。所以,有的傳抄本略去了第四條。又,第五條“即心是道”之道,當指“佛道”,而慧能、神會所謂之佛道,即是“了自性”,亦即覺“自心從本已來空寂者”,即“即心無所得者”,即“即心無所住者”,故也可略去。
(八)“知一切法,是一切法爲頓悟”。
胡適本這一條作:“知一切法是頓悟”,無“是一切法”一句。本條意義也與“無念法”密切有關。上面我們曾引述過神會的一句話:“見無念者,能生一切法。見無念者,即攝一切法,不著一切法”,“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之意。
(九)“聞說空,不著空,即不取不空是頓悟”。
(十)“聞說我,不著(我),即不取無我是頓悟”。
上文我們曾引神會說:“見無念者,中道第一義谛。”而這兩條就是以“中道”義說無念頓悟法的具體體現。《壇經》中記載著慧能入滅前教誨法誨、神會等十大弟子說:
吾滅度後,汝各爲一方頭,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舉(叁)科法門,動(用)叁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于性相。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此叁十六對法,解用通一經,出入即離兩邊。如何自性起用?叁十六對共人言語,出外于相離相,入內于空離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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