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南頓北漸
中國佛教所講的頓漸是指修行者見道悟理的遲疾,即時間的快慢、過程的長短而言。而見道悟理包括有修持和覺悟兩個方面,也就是既有修持的頓漸(頓修和漸修),又有覺悟的頓漸(頓悟和漸悟)。唐代禅學史上所謂的南頓北漸的頓漸是指頓悟與漸悟,爲兩種不同的覺悟方式和覺悟過程。頓悟是突然的、當下的覺悟,是不經次第、階段而直下證入真理,契合真性的覺悟。漸悟是不斷修習,漸次悟入,運用種種權宜方法,經曆由低到高的階段,進而把握真理,體悟真性。史載:
第五祖弘忍大師在蕲州東山開法,時有二弟子:一名慧能,受衣法,居嶺南爲六祖;一名神秀,在北揚化。其後神秀門人普寂者,立秀爲第六祖,而自稱七祖。其所得法雖一,而開導發悟有頓漸之異,故曰南頓北漸。(注:《五燈會元》卷4《薦福弘辯禅師》,中華書局1984 年10月版,上冊第225頁。)
由此看來,所謂南頓北漸,是指慧能與神秀分別在南北兩地傳法的殊異禅風,是在開導發悟上的遲疾之別。慧能與神秀二系也稱南北二宗:“天下散傳其道,謂秀宗爲北,能宗爲南。南北二宗,名從此起。”(注:《宋高僧傳》卷8《神秀傳》,《大正藏》第50卷第756頁上。)
南北頓漸的分立,始于神會對神秀一系禅法的抨擊:“師承是傍,法門是漸”(注:《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續藏經》第1 輯第2編第15套第5冊第434頁。), 此後更形成爭奪法統的緊張:“頓漸門下,相見如仇仇,南北宗中,相敵如楚漢。”(注:《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上2,《大正藏》第48卷第402頁上。)從南北二系勢力消長的形勢來看,在7世紀下半葉和8世紀上半葉,神秀一系的禅風,幾乎籠罩了中國北方,其勢力與影響遠在慧能一系之上。只是在8世紀中葉, 尤其是在9世紀中葉會昌滅佛後逐漸衰退,約至9世紀末趨于衰亡。慧能一系到了8世紀,在南方迅速發展起來, 馬祖道一與青原行思等人尤其是臨濟、曹洞等“五家”,更把慧能禅宗推向一個新的階段,更鮮明地張揚頓悟法門的禅風。馬祖道一與青原行思二脈作爲慧能一系的主要代表,後來日益成爲中國禅風的主流,一直延綿至清朝。
以下,我們將論述南北二系“發悟”的根據、對象、方法和境界,並比較南頓北漸的異同。在此之前,我們還擬簡要地追述一下晉宋之際的頓漸分野,並著重論述竺道生的頓悟說。
一、晉宋之際的頓漸分野
中國佛教的頓漸對立始于晉宋之際。東晉時的般苦學者,一般都偏于以漸悟爲基礎的小頓悟說。他們把成佛的步驟、方法與菩薩修行的“十住”階次聯系起來,認爲在菩薩修行的十個階位中,達到了“七住”,也就是對“無生”(注:“無生”,意爲因緣和合的一切事物無真實性,或者說,沒有有自性的實在東西在生。)法有了堅定的認識,就是徹悟了,然後再繼續修持下去,就能成佛。是漸進式的頓悟,稱爲小頓悟。如支遁、道安、慧遠、僧肇等都持這種觀點。竺道生(?— 434年)不同,他認爲“七住”內沒有徹悟的可能,只有到“十住”的最後一念“金剛道心”,也就是具有了猶如金剛般堅固、鋒利的能力時,一下子斷盡一切妄惑,才能得到正覺,成就爲佛。這叫大頓悟。竺道生的頓悟說,爲一時的駭俗之論,是中國佛教學者創造的中國化新禅道。
竺道生把般若學和涅pán@①學結合起來,提出了頓悟成佛說。頓悟說的根據是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一切衆生莫不是佛的思想。他說:“既雲叁乘是一,一切衆生莫不是佛。”(注:《法華經疏》2 卷《見寶塔品注》,《續藏經》第1輯2編乙第23套第4冊第408頁。)又說:“以神通力接諸大衆,皆在虛空,所以接之者,欲明衆生大悟之分皆成于佛,示此相耳。”(注:《法華經疏》2卷《見寶塔品注》, 《續藏經 》第1輯2編乙第23套第4冊第408頁。)道生認爲, 衆生既具有佛性,且莫不是佛,那麼,在大悟即頓悟時就能成佛。在竺道生看來,所謂成佛就是體悟真理。竺道生在《大般涅pán@①經集解》序文中說:“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則無差,悟豈容易?不易之體,爲湛然常照,但從迷乖之,事未在我耳。苟能涉求,便返迷歸極,歸極得本。”(注:《大般涅pán@①經集解》卷1引《大正藏》第37卷第377頁中。)慧達在《肇論疏》中也論及竺道生的大頓悟,說:“第一竺道生法師大頓悟雲,夫稱頓者,明理不可分,悟語極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恚釋,謂之頓悟。”(注:《續藏經》第1輯第2編乙第23套第4冊第425頁。)這都是說,悟的對象是真理,而真理是完整不可分割的;悟的方式是冥符,冥符是直覺式的契合,是不二的。“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那麼,衆生的覺悟只能是突然頓悟。竺道生說:“佛理常在其心,念之便至矣。”(注:《注維摩诘經》卷第6, 《大正藏》第38卷第389頁上。)又說:“一念無不知者,始乎大悟時也。 ……以直心爲行初,義極一念知一切法,不亦是得佛之處乎?”(注:《注維摩诘經》卷第4,《大正藏》第38卷第365頁上。)由于衆生本有佛性,佛理常在心中,因此衆生的覺悟就在一念之間。在一刹那間豁然開解,無所不知,這就是大悟,就是頓悟。
慧達在《肇論疏》中還論述了竺道生對“悟”與“信”的界定,文說:“見解名悟,聞解名信。信解非真,悟發信謝。理數自然,如果就(疑爲熟字)自零。悟不自在,必藉信漸。用信僞(疑爲伏字)惑,悟以斷結。悟境停照,信成萬品,故十地四果,蓋是聖人提理今(疑爲令字)近,使夫(疑爲行字)者自強不見(應爲息字)。”(注:《續藏經》第1輯第2編乙第23套第4冊第425頁。)這是說,竺道生認爲,對佛理深有所得的見解是“悟”,聽聞所得的佛教知識是“信”。悟解是真,信解是非真。然而悟解不能自然産生,必須依靠信解的積累,滅除妄惑,才能生悟。一旦發悟,頓成正覺,信解也就凋謝脫落了。這也就是說,竺道生認爲修行是由信到悟的過程,由漸修到頓悟的過程,頓悟不是憑空而悟的。關于頓悟的境界,竺道生說:“悟夫法者,封惑永盡,仿佛亦除,妙絕叁界之表,理冥無形之境。形既己無,故能無不形,叁界既絕,故能無不界。”(注:《注維摩诘經》卷第2, 《大正藏》第38卷第343頁上。)這是說,修持者一旦頓悟, 就能超越物質界和精神界,達到無所不在的精神境界。
大頓悟說是竺道生把佛教般若學空觀與涅pán@①佛性說加以整合的新成果,就其獨創性來說,主要體現了與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結合。竺道生冥符“理”的頓性說的理論進路,實是道家的複歸自然,儒家的盡心知天,亦即返本歸源的思路。也就是說,頓悟說是在中國傳統思維方式主導下的産物。這表明中國傳統思維方式對中國佛教學者的深刻影響,也表明頓悟說既適應了中國民族性格,又符合中國佛教信徒的修持要求。
二、神秀一系:重漸修漸悟
神秀(約公元606—706)一系的禅法主漸修漸悟。神秀認爲,戒行禅修都離不開心,並說衆生的清靜心是覺悟的基礎。清淨心是與染汙心相對立而存在的,是透過超越的分解過程而顯現的。在世俗生活中,由于衆生本有的清淨心爲染汙心所遮蔽,顯示不出,因而不能覺悟成佛。神秀強調,應該拂拭、排除染汙心的作用、影響,也就是要製伏、泯滅一切情欲和世俗認識,以顯示出清淨心的光明、寂靜,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衆生還應當觀心,即直觀內省,以觀照、覺察清淨心的存在,來實現心靈自覺,這也就是“看淨”。這兩方面的禅法就是離念看淨,或除妄顯淨。此系認爲,排除俗欲,離開妄念,克盡染心,顯露淨心,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有一定的程序,需要次第修行,才能達到。也就是說,神秀一系是修持規範化、程式化的禅法,是漸進的覺悟方式。
神秀弟子張說在描述神秀一系禅風時說:“其開(示禅)法大略,則專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其入也品均凡聖,其到也行無前後。趣定之前,萬緣皆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注:《唐玉泉寺大通禅師碑》,《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4冊第351頁,中華書局 1983年版。)“息想”、“攝心”,就是要杜絕一切心思活動。這就是說,通過坐禅習定,閉絕思慮,心地和平,禅定生慧,一切也就如理(真理)如法(佛法)了。宗密也把神秀禅法歸結爲“息妄修心宗”,並將其特點總結爲“拂塵看淨,方便通經。”(注:《圓覺經大疏鈔》卷3 下,《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3冊第277頁。文下解釋雲:“拂塵者, 即彼本偈雲:“時時須拂拭,莫遣有塵埃”是也。意雲衆生本有覺性,如鏡有明性,煩惱覆之,如境之塵。息滅妄念,念盡即本性圓明,如拂塵盡鏡明,即物無不極。”)“塵”,即不淨,也稱客塵,塵垢。塵埃能附著于他物,使之汙染,煩惱也能染汙心靈,故以塵垢喻指煩惱,“拂塵”也是比喻。“看淨”是靜坐觀看象虛空一樣的淨心。意思是說,象拂拭塵埃不使染汙才能保持事物(如鏡子)的潔淨一樣,修持者也只有不斷排除煩惱,觀看淨心,才能保持心靈本性的明淨。這是漸修的方法。慧能《壇經》所載神秀的偈句“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注:敦煌本《壇經》(六),見《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2卷第4冊第6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以下凡引本書, 只注小節編序。)正體現了“拂塵看淨”的思想。“方便通經”是把禅修的方便法門與經教會通起來,即通過廣泛援引和自由解說經典爲禅法提供理論根據。
“息想”、“攝心”、“拂塵”,就是“離念”。神秀禅修的最主要法門就稱爲“離念門”。這是會通《大乘起信論》以“心體離念”爲佛的本質而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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