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禅、淨兩家雖也頗多爭議,或立足于禅以即心即佛譏淨土之著相,或立足于淨土以“仰佛慈力”貶禅之空疏不實,或主張“一門深入”反對禅淨雙修。但是,由于禅、淨二門各具其修持的獨特性和殊勝處,二家基本上呈融合的趨勢發展,禅淨雙修漸大行于世,成爲佛教修行的主導法門。因爲對禅淨法門理解和側重的不同,禅淨雙修又可分兩種類型:主禅修淨者,以參禅爲主修,輔以淨土念佛的方法,其目的在于開悟見性,並不一定以淨土爲歸宿;主淨兼禅者,以淨土念佛爲主,以禅宗參究助之,以往生極樂爲最終追求。但如究其實義,只有參禅悟道後,信願念佛求生淨土,才可稱爲真正意義上的禅淨雙修。
時至明末,禅宗雖較唐宋時有所衰落,但亦呈現勃然蔚興之勢,而淨土宗此時已成爲佛教各宗的歸趣,禅淨關系更成爲探討的熱點問題。蓮池大師雖崇尚淨土,卻並不廢禅法的功能。其禅淨觀圓融無礙、應時應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一、關于六祖《壇經》
禅宗在宋末已漸顯沒落,明代更滋生出衆多流弊。對于禅門的衰微,蓮池深感痛惜,認爲“今人馳騁口頭叁昧,明眼人前,似藥汞之入紅爐,妖邪之遇白澤耳。若不禁止,東豎一拳,西下一喝,此作一偈,彼說一頌,如瘋如狂,如戲如谑,虛頭熾而實踐亡。彼以爲宗門複興,吾以爲佛法大壞也。”[《妄拈古德機緣 一》,《竹窗叁筆》,第3936頁]至于某些禅者“馳騁狂慧,耽著頑虛,于自本心,曾未開悟,而輕談淨土,蔑視往生。”則是“爲害非細,所謂豁達空撥因果,莽莽蕩蕩招殃禍者也。”[《彌陀疏鈔》卷一,第835頁]因此,爲挽宗門頹風,力糾狂禅、濫禅之弊,蓮池繼承永明延壽宗教圓融、禅淨雙修之旨,從理論和修行實踐上對禅淨進行了進一步的融通,旨在以淨土真實修行來對治禅門之空疏狂妄。但是,與延壽等禅師以禅、淨爲二門、兼帶說淨土之雙修不同的是,他以淨土爲主導地位,極力提倡禅淨不二、禅淨同歸,成爲中國佛教史上禅淨融合的集大成者。
蓮池針對後人執《壇經》語言,以爲六祖否定西方之偏頗,作了四個方面的詳細辯說:其一,法門施設不同。佛說八萬四千法門,無非針對不同根機應病與藥。“晉宋而下,競以禅觀相高,直指單傳之意,幾于晦塞。”于時,達摩來華創立禅宗,諸祖繼興,惟欲大明此道,“而此道無佛無衆生,今西方者,正開示衆生趣向佛故;此道舉心即錯,動念即乖,今西方者,正教人起心念佛故;此道心境俱寂,今西方者,正以佛國爲境,發心求生故。”[《彌陀疏鈔》卷四,第1331頁]這是說,淨土法門,有淨有穢,有佛有生,是建立門。禅宗法門,則淨穢雙非,生佛不立,是掃蕩門。禅宗語言單指向上,隨處掃蕩,堵人解門,建立本宗門庭的需要使其不便提倡淨土,“更說淨土,則此道不顯,蓋門庭施設理應如是,又時節因緣亦應爾也。”[《答太倉王弱生駕部廣峣》,《遺稿》卷一,第4519頁]再者,六祖所說是從真心自性上言,是以理奪事門,“若直指西方,不但過此娑婆十萬億刹者爲非也,說個自性,已涉程途。若實談淨土,不但寶池金地種種莊嚴者爲非也,才道惟心,翻成垢穢。離此二邊,作麼生是西方淨土。”[《雜答》,《遺稿》卷叁,第4695頁]如果以事奪理門,則佛事門中,不舍一法,又怎麼可能撥無淨土呢?
其二,六祖似毀實贊。淨土法門以信願念佛爲綱宗,六祖“東方人造惡,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惡,念佛求生何國?”之說,旨在強調說明淨土修行中空願無益,爲善淨心是真修淨土、真實求生的必要條件,並不是否定西方的存在。此外,《壇經》中又有言:“使君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此語亦不可執,蓮池說:
無佛出世,輪王乃以十善化度衆生。六祖不教人生西方見佛,而但使生天可乎。其不足信明矣。故知執壇經而非淨土得,謬之甚者也。[《六祖壇經》,《竹窗叁筆》,第3949頁]
十善乃生天之因,六祖豈是教人修善生天?其本意無非破人執著,勸人真修實行。實際上,六祖之語正可作爲《阿彌陀經》中“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的有力注解。
其叁,《壇經》不爲初機。禅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實爲上根上器方可受持,六祖曾言:“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今初心下凡,以秋毫世智,藐視西方,妄談般若,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因此,蓮池主張,《壇經》慎勿示之初機,以免不解真義滋生邪見,“苟投非器,便落狂魔,誠可歎惜。”[《彌陀疏鈔》卷四,第1333頁]
其四,記錄可能有訛。《壇經》以十惡八邪譬喻十萬八千,後人便謂西方極樂世界去此十萬八千,顯然是錯以五天竺等爲極樂。《阿彌陀經》雲:“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此十萬億佛刹,“非人力所到,非鬼力神力天力所到,惟是念佛人一心不亂,感應道交,到如彈指。豈震旦詣乎天竺,同爲南瞻部之程途耶?”[《西方十萬八千》,《正訛集》,第4085頁]蓮池指出,六祖示現不識字,一生靡事筆研。《壇經》皆學人記錄,難免有訛誤之處。後人不察,撥無淨土,阻人念佛,于己于人皆是有大害而無一利。
二、融通禅淨
吳江居士朱鹭曾問蓮池:“參禅念佛可用融通否?”回答是:“若然是兩物,用得融通著。”[《答朱白民居士》,《遺稿》卷叁,第4676頁]在蓮池的見解中,禅淨二門本是一體,禅者淨土之禅,淨土者禅之淨土,本非兩物,不存在融通的問題。但是,時人執禅謗淨,執淨非禅,便凸顯出禅淨融通的重要性與必要性了。
首先,蓮池從理事關系上對唯心淨土與西方淨土、無生與往生、無念與念佛進行了融通。
“淨土”與衆生所居的穢土相對,是佛、菩薩等聖衆所居住的世界。《維摩诘經·佛國品》以大乘義理將淨土歸結于以自心自性爲因爲體,言:“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六祖慧能在《壇經》中引用了此語以說明淨心的重要性,自此禅宗便有自心之外並無淨土的“唯心淨土”、佛乃自性之佛的“自性彌陀”之說。與此不同的是,淨土宗修行持念彌陀名號仰仗彌陀願力臨終接引、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爲最終之目標。這樣,在一些人看來,“唯心淨土”與“西方淨土”似乎是矛盾的,因爲既然淨土唯心,那麼淨土宗的“厭欣行”豈不是存有取舍之念,執著心外實法,落入分別、執著的窠臼之中?蓮池大師認爲,禅人的誤解是不解如來了義。事實上,唯心淨土與西方淨土是不礙的,以唯心之說而廢十萬億刹外的極樂淨土恰恰是錯會了唯心之旨,他說:
心淨土淨,語則誠然,但語有二義:一者約理,謂心即是土,淨心之外,無淨土也。二者約事,謂心爲土因,其心淨者,其土淨也。若執理而廢事,世謂清閑即是仙。果清閑之外,無真仙乎?[《彌陀疏鈔·答淨土四十八問》,第1528頁]
淨土一門,有事有理,唯心淨土是從理體上說,西方淨土唯心所造,不出自己真心性海之外,所以淨心乃淨土之因,淨心即是淨土;西方淨土是從事相上說,指西方阿彌陀佛之淨土。而事依理起,理得事彰,事理交資,不可偏廢。所以即心即土,終無心外之土;即土即心,亦無土外之心。即土全是心,又何須定要執心而斥土呢?時人執理廢事,撥土言心,其實恰恰是不明理性,未爲達心,“若真是理性洞明,便知事外無理、相外無性,本自交徹,何須定要舍事求理,離相覓性?”[《淨土疑辯》,第1584頁]
關于無生和往生,蓮池說:
今專念佛,發願往生,生彼國已,華開見佛,識自本心。本自不生,生亦何礙。所謂熾然求生,而不乖于無生之理,終日生而未嘗生者,乃所以真無生也。有生而悟無生,故雲“入有得空”。生屬凡夫,而因生無生,故雲“即凡成聖”。[《彌陀疏鈔》卷一,第870頁]
一方面,往生之事正是以無生之理爲依據的,而無生之理也正借由往生之事而顯;另一方面,凡夫正由往生而悟無生,而無生之聖亦正由往生之凡夫所生。
至于無念和念佛,蓮池指出,念佛初始時,有能念、所念之分別,但若執持名號,念至理一心不亂時,則“不以有心念,不以無心念,不以亦有亦無心念,不以非有非無心念。離此四句,更有何念!雖名念佛,蓋無念之念也。”[《彌陀疏鈔》卷一,第88 4頁]所以,理一心不亂其實就是達摩直指之禅:達摩祖師說禅,直指靈知之自性,此理一心“能所情消,有無見盡,清淨本然之體”,正是靈知之自性。可見,禅淨二宗法門施設雖有不同,其所證並無兩心;再者,理一心不亂就是禅者所言的“自性彌陀,唯心淨土”:淨土念佛在初始時,有能念、所念的分別,但念至一心不亂時,則念體本空,終日念佛,念實無念。達此境界,便可悟明己之法身與阿彌陀佛的本體法身無二無別、心即是土之本地風光。所以,從究竟意義上說,淨土不離自心,念佛攝歸自性,“由念空真念,生入無生。念佛即是念心,生彼不離生此。心佛衆生一體,中流兩岸不居。故謂自性彌陀,唯心淨土。”
一言之,論理,則無生,亦無可念;論事,則無可生中求往生,無可念中固念之。所以,理事無礙,生即無生,念即無念。在《寶積二會序》中,蓮池作了圓融精辟的論述,認爲參禅之人不宜妄唱“唯心淨土”、“自性彌陀”之高調,而應真參實悟,不妨以求生西方淨土作爲悟證唯心淨土的途徑:
其雲無量壽佛會者,舍穢取淨,事也,是即理之事也。其雲文殊般若會者,無淨無穢,理也,是即事之理也。即理,故土一心也,衆寶莊嚴而不滯于相也。即事,故心一土也,一真凝寂而不淪于虛也。以無淨穢之心而取舍,熾然取舍,而寂然無所取舍也。生淨土者,生自心之淨土,悟自心者,悟淨土之自心也。知此之謂正解,依此而修之謂正行。……深體味之,而得旨于言外,夫然…
《蓮池大師思想研究(劉紅梅)》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