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唯識論
太虛
──九年叁月在杭州作 ──
一 新的唯識論發端
二 宇宙的人生的唯識論
叁 分析的經驗的觀察的系統的唯識論
四 轉化的變現的緣起的生活的唯識論
五 真理的實性的唯識論
六 悟了的解放的改造的進化的決擇的唯識論
七 實證的顯現的超絕的勝妙的成功的唯識論
八 究竟的唯識論
一 新的唯識論發端
“山中十日西湖別,堤上桃花紅欲然”:乃吾清明日從淨梵院赴彌勒院,在湖中泛一葉扁舟,舟次偶然流露于吟詠者。夫桃花之紅,莫知其始,山外之湖,湖上之堤,物皆位之有素。且吾非一朝一夕之吾,居乎山,遊乎湖,玩春色之明媚,弄波影而蕩漾,今豈初度?然人境交接,會逢其適,不自禁新氣象之環感,新意思之勃生也!夫唯識論亦何新之有?然爲歐美人及中國人思想學術之新交易、新傾向上種種需求所推蕩催動,嶄然濯然發露其精光于現代思潮之頂點;若桃花忽焉紅遍堤上,湖山全景因是一新,能不謂之新唯識論乎?玆略述新義如下:
甲、爲新近思想學術所需求故 近代科學之進步,不徒器物著非常之成績;且神教既全失其依據,而哲學中之所包容者,亦漸次一一裂爲科學,僅存形而上學爲哲學留一余地。複經認識論之反究,懷疑到形而上學之終不可知,辄知之亦非有如何效果,直置于不成問題不須解決之列,于是哲學亦降爲科學原理之總和,附庸科學而已。然最近人間世之脊脊大亂,或歸罪科學;或謂非科學之罪,罪由誤用科學。然誤用之故安在?如何而得不誤用科學?既非科學所能答,則科學亦幾乎全爲無意義無目的無價值之事。近人若羅素者,殆將謂科學亦依據迷信發生,全去迷信,科學自身且難可成立。科學其尚有何種希望乎?夫神教與哲學,次第爲科學所窮,卒之科學亦挈襟露肘,窮無以達。正猶專製君主,立憲君主,皆爲民主政治所催陷;而民主仍無以治平,致心海茫茫,莫知奚屆!然則吾人處此,其撥諸玄遠學理專以目前人衆生活之效用爲事,若詹姆士輩“實際主義”者之所爲乎?則人衆生活能存在否,亦早爲所疑,夫又安能依之爲質信乎?然則其認形而上學,有“可然”當是,但不得執爲“就是”誠然,若羅素之新實在論乎?則有“可然”“當是”之實在雲者,特予人以自由探試之希望,非能指示皇惑中流無所措其手足者以方針也!然則其撥棄推理概念之方法,謂本體唯可由直覺而得若柏格森之所論乎?然異生于我法二執俱生而有,故憑直覺亦非可保信之方法也。夫在思想學術之趨勢上,既欲求一如何能善用科學,而不爲科學迷誤之真自由法;繼之又有非將一切根本問題,得一究竟解決不可之傾向,展轉逼近到真的唯識論邊,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概。而唯識論遂爲新近思想學術上最要之需求也!
乙、用新近之思想學術以闡明故 夫唯識學之書亦多矣,種種說法,各適其宜。第對于新近思想學術界中所待解決之疑難,雖大理從同,但人心趨向之形勢既殊,順應之方法隨變。而捍格者尤在乎名句文義之時代遷化,今昔差異,故非用現代人心中所流行之活文學,以爲表顯唯識學真精神之新工具,則雖有唯識論可供思想學術界之需求,令得絕處逢生,再造文明,然不能應化于現代之思想學術潮流,而使其真精神之活現乎人間世,則猶未足爲適應現代思潮之新的唯識論也。蓋新的唯識論,即真的唯識論之應化身也。從真起應,全應是真,雖真應一宗,而時義之大,貴在應化。此誠鴻偉之業,吾亦聊盡其粗疏棉薄之力,爲智者之前驅而已。
丙、非割據之西洋唯心論故 然與唯物論對立之唯心論,互相非斥,在西洋之思想學術界中,蓋由來久矣。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卒不能有所成就者,則有近代之主觀唯心論,與客觀唯心論是也。雖然,此皆未明今是之所謂心者。割據心之變現行相之一片一段,而不能明證心真,將曰唯心,心之本真愈晦;則晦昧之空即緣之而自蔽,如夢、如幻、如影之前塵虛妄想相轉紛雜淩亂而莫得其明淨。今是之唯識論者,乃適反其所趣,將使妙心圓顯,德用齊彰,如理如量,無取無舍,不與彼幾經破碎崩潰之西洋唯心論同途共道。故今玆之唯識論出現,非唯物論與唯心論之循環往複,而實爲世界思潮總彙中所別開出之一時雨之新化。
丁、非武斷之古代懸想論故 古代之思想家,根據其理性中之所要求者,常用種種懸想憑虛構造,而武斷爲人生唯一之實在如何若何,宇宙唯一之實在如何若何,人生宇宙究竟之唯一實在如何若何。一生二,二生叁,叁生萬物。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耶和華肇造萬有,主宰群生,絕對無外,無始無終。神我與冥性合,生覺、生我慢、生五唯、生五大、生十一根,所生諸法歸還自性,則神我離冥性而自在。此皆古人之所馳骛,但有名言,都無實義。今此絕對排除一切虛擲之懸想,妄執之武斷;抉當前之心境,成系統之理論。重現證,貴實驗,而又有其現證實驗之方法。一念相應,全體圓湛,活活潑潑,無所留礙。而一切言句文語,皆若空中鳥迹,無堪執捉。轉得山河大地歸自己,轉得自己歸山河大地,夫而後乃能轉科學而不爲科學轉;圓成大用,與科學始終相成相用,故爲新的唯識論也。
嘗爲之論曰:“唯識宗學,實爲大乘之始。自海西科學之功盛,以其所宗依者在乎唯物論也,遂畏聞大乘唯識之名;抑若一言大乘唯識,即挾神權幻術俱至。不知大乘唯識論之成立,先嘗經過小乘之“有論”、“空論”等,及大乘之空宗,將邪僻唯神論之常見,與邪僻唯物論之斷見,同日催蕩清理,乃開大乘唯識中道。故竺幹當日大乘唯識論之所緣起,正以勝論之多元或二元論等,天神泛神及數論之神我論等,順世論之四大極微唯物論等,小乘之“有論”、“空論”等,大乘之空宗等,探究玄奧,觀慧微密,皆極一時之盛。迫于人智之要求所不能自己,大乘唯識論乃應運興起。且彼時雖有小乘之正論,徒高超世表而不能普救群生,與今日雖有科學所宗依之近真唯物論,徒嚴飾地球而不能獲人道之安樂,亦恰相同。故唯識宗學,不但與唯物科學關通綦切,正可因唯物科學大發達之時闡明唯識宗學,抑亟須闡明唯識宗學以救唯物科學之窮耳”。夫然,亦可見新的唯識論之所以爲新的唯識論矣。
唯者何義?識者何指?識何以可唯?唯何以爲識?唯者,是“非余”義,是“不違”義,是“無外”義,是“無別”義,是“不離”義。識者,指識“自身”,指其“相應”,指其“所變”,指其“分理”,指其“實性”。識非可唯,識之體相亦無得故;唯必爲識,現實之法皆在識故。
二 宇宙的人生的唯識論
客曰:今現見有天地人物,非現實之法乎?切近言之,則吾人必有生命之存在與個性之存在;廣遠言之,則宇宙必有自然之存在與本體之存在。此能抹煞爲非現實之法乎?或雖現實而唯是識乎?故知謂“現實諸法唯是識”者,其義不然。論曰:客以天地人物爲現實者,豈非因現見是有乎?
客曰:然!
論曰:設能證明現見中實無天地人物,則天地人物豈非非現實之法乎?
客曰:現見中分明有天地人物,又豈能證明其實無?
論曰:客今認現見中有現實之天地人物,非同現見此掌中之橘乎?
客曰:以近例遠,以小例大,其爲現見之現實則無異。
論曰:客今現見之橘,非即圞然而黃之形色乎?
客曰:然!
論曰:若圞然黃者即爲橘,則鏡中圞然而黃之影,與畫中圞然而黃之像,亦爲橘乎?
客曰:不然!現實之橘有香,有味,有觸,故異鏡影、畫像。
論曰:但今現見者,唯是圞然而黃之形色,彼香、味、觸皆現所不能見,可知現見者與鏡影、畫像相同。而橘固非現見中之所有;現見中既無橘,可知橘非現實之法;橘既如是,天地人物不如是乎?
客曰:然則認現可見、聞、嗅、嘗、覺、的色、聲、香、味、觸、所依持之個體爲橘如何?
論曰:客所謂個體者,亦能證明而出之欤?現見者形色,現聞者音聲,乃至現覺者堅脆、幹濕、冷熱、輕動等觸塵。且是等皆隨現行之見、嗅、嘗、觸,秒秒轉變,忽忽轉變,彈指非故,無可追執。而客所謂之個體者,果安在哉!
客曰:在此一處現有可見、嗅、嘗、覺之色、香、味、觸和集續存,可持可取,可藏可棄,是即吾所謂之個體。
論曰:處體空無,一數假現。由見、嗅、嘗、覺之色、香、味、觸和合續連乃有此一個,非由有此一個乃有見、嗅、嘗、覺之色、香、味、觸、和合續連。故持取藏棄者,亦祗是見、嗅、嘗、觸之色、香、味、觸和合續連耳,非有他也。正猶結合多人前滅後生相續成爲一個軍團,豈離開結合相續之多人能別有一個實體存在哉!客曰:我今但認色、香、味、觸之和續相,以爲現有之實,則又何如?
論曰:既唯和合續連之相,則一朝解散,即消滅無所存在。且除色、香、味、觸本無他有,豈能認之爲實有哉!
客曰:如此,則現可見、聞、嗅、嘗、覺之色、聲、香、味、觸,必爲實有;此既實有,亦非唯識,以此即是物故,即是物之所集生故。
論曰:客將謂現見中真有見、聞、嗅、嘗、覺之色、聲、香、味、觸可得乎?即如今見圞然而黃:圞然之形,依附黃色而現,爲黃色之分位,非現見之所見,現見唯是黃色耳!但今離卻圞形,亦無黃色可指,以無形限則無邊際,無邊際故亦無方所,天與地平,山與澤齊。圞形既可寄種種色而現,黃色亦可帶種種形而顯。如畫中景,無窪突而似有窪突;如鏡中影,無遠近而似有遠近;此皆現見所無,乃由意識在現見中營構增益而起,而現見中僅存泯同虛空之黃色耳。
客曰:此空空之黃色,其必爲現見中之現實乎?
論曰:黃色一名,涵義周遍,通攝宇宙一切黃色。即今灼然明見,自有分齊。就橘言之,見此一方面而不見彼一方面,見表面一層而不見裏面多層。若少分見可名爲見,則多分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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