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成和發展的一種诠釋學借鑒的話,道教的道性論簡直是對佛教心性論,特別是佛性論的一種直接模仿。在道教經典中,“道性”往往與“道體”可以替換使用,它是指道之體性,與佛學中的“法性”、實相範疇處于同一層面,而與佛性並非同類。“道性”的另外一層涵義是就衆生與道的關聯而言的,由這一層涵義可以推導出“一切衆生皆有道性”的觀念,而這一意義上的“道性”又是衆生得道、悟道的依據與根源。這樣的意義,在先秦道家和玄學之中是找不到任何淵源的,只能從佛教心性論中尋找其發展的線索。先秦道家在其宇宙生成論中推導出的是“道”生“人”的觀念,不論是在老子、莊子,還是漢代黃老道家以及自然元氣論之中,都很難找到因擁有“道”而可成仙的理論命題。葛洪作爲南北朝道教理論的集大成者未能提出這樣的理論,而提出“道性”概念的《老子想爾注》及《升玄內升經》都未能從修行論的角度提出因“道性”證仙的命題。從道教思想史上看,南北朝後期靈寶派道士宋文明在其所著《道教義淵》中認爲,人類以及一切含識的蟲獸等皆有道性,而木石等等雖有本性而無取舍因而沒有道性。在南北朝至隋唐之際的若幹道經也持此說,如《洞玄靈寶相連度劫期經》、《太上洞玄靈寶智慧通微經》則有等等,特別是《洞玄靈寶相連度劫期經》明確說:“大千之載,一切衆生皆有道性”,意義尤其重大。
綜觀唐代道教的道性論主要涉及這樣幾個問題:一是“道”與衆生的關系,二是無情有無道性,叁是道性本有還是始有的問題。這叁個問題都來源于佛教,但道教的解釋卻與佛教有同有異。
對第一個問題,道教的回答可以分爲叁層去看:第一層,衆生與道是一種既相同又相異的關系。王玄覽的說法可謂典型:“道與衆生,亦常亦異,亦常亦不常”,因爲“道與衆生相因生,所以同;衆生有生滅,其道無生滅,所以異。”[38]此中所言衆生禀有道,所以是“同”;而衆生有生滅,道卻無生滅,所以,道與衆生相異,而衆生與道也並非完全同一。在這一層面上,道教有兩種不同的主張:一是認爲人人皆有道性;二是認爲秉氣不同,所以並非人人都有道性。吳筠持後一種主張,杜光庭大致持前一種主張。隋唐之後的多數道教思想家持第一種立場。第二層,道與衆生之所以相關,首先是因爲衆生是因“道”而生,其次是因爲道具有感應性。這兩點是道家及道教特有的理論,與佛性論極爲不同。《海空經》說:“道性之理,自爲妙無,以淵寂故,以應感故。”[39]而“寂境即是感應,感應即是寂境。以寂境生感應,以感應歸寂境。”[40]“寂境”即是無爲之境,也就是道體,因而感應是“寂境”之用,“寂境”是感應之體。“寂境”中的“道”感應著衆生修習,反過來,衆生的修習就是複歸道性,返本入于“寂境”。“道”的感應性問題是唐代佛道論爭的焦點之一。顯慶叁年僧慧立與道士李榮曾就此展開辯論。慧立問“道”是有知,還是無知?李榮回答爲有知。慧立當即反駁說:“若使道是有知,則惟生于善,何故亦生于惡?據次此善惡升沈,叢雜總生,則無知矣。”[41]在此,李榮若放棄了“道”有知的立場,道與衆生的關聯就會有問題。但是,若堅持這一立場就必須回答慧立提出的反诘,也就是對善惡的來源作出答複。這就是第叁層,清淨的道體爲何會生出有善有惡的世界呢?在心性論層面上言,道教必須回答“真常之心”即“道心”與妄心的關系問題。道教此後對這一問題的答複主要有這樣幾種:一是“元氣”說,這是道教在漢代哲學之中繼承而來的。吳筠說:“內則陰屍之氣所悖,外則聲色之態所誘。積習浩蕩,不能自甯,非神之所欲動也。”[42]人受生之時即存在陰戾之氣與清陽之氣的兩極對立,受生之後又必然受外界聲色的誘惑,所有這些積習使人心不能安甯而産生各種欲望。作爲心體的“神”禀于道,其本身靜而非動,並不會自主産生欲望。欲望是由氣決定的積習推動心體而産生的。在此基礎上,吳筠提出了“性分叁品”說。二是“性動爲情”說。道教認爲,心有真常之心和妄心兩個層面,而作爲主體之心的“分別心”就是妄心形成的根源。唐玄宗注《老子》“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一句時說:“天下之至柔者,正性也。若馳騁代務,染雜離塵境,情欲充塞,則爲天下之至堅爾。”[43]成玄英說:“今乃起心分別,乖于本心。”[44]“不知性修反德而會于真常之道者,則起妄心,隨境造業,動之死地,所作皆凶。”[45]這些說法的核心是真心與妄心的對立,而妄心的産生是主體不知真常之道而背離真心的結果,與佛教的說法幾乎毫無區別。而道教將這種說法又引申爲“性動爲情”之論。吳筠說:“形本無情,動用而虧性,形成性動,去道彌遠。”[46]在道教看來,人是由道而生的。而由道所生的形體本來是沒有情的,只是因爲心之動而使“性”有所虧欠,從而生情。在這種理論中,“性”與情處于對立關系,而修習就是“忘其情,則全乎性”[47]。叁是“心性清淨,煩惱所覆”。這與佛教所言“心性本淨,客塵所染”的理路很接近。道教既引入了般若觀念解釋道體,又吸收了佛教“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理論。如《本際經》就說過:“是清淨心具足一切無量功德,智慧成就,常住自在,湛然安樂。但爲煩惱所覆蔽故,未得顯了,故名爲性。若修方便,斷諸煩惱,障法盡故,故名本身。”[48]而“言本身者,即是道性清淨之心,能爲一切世間、出世間法根本故,故名爲本”[49]。這與佛教的說法沒有任何區別。後來,道教也采用老子“清淨無爲”的立場論說,但往往與佛教的說法混合使用。如唐玄宗說過:“道性清淨,妙體混成,一無間隙。”[50]“道性清淨,妙本湛然,故常無爲也。”[51]以清淨言人性便意味著染汙之心爲後起,因而只須清除雜垢使心歸于本來的清淨狀態便可“得道”。
“無情有性”論,在中國思想史上是由隋代的吉藏首先明確提出的,此前的東晉的竺道生、隋代的淨影慧遠的若幹說法已經將其義蘊涵在其中。吉藏在《大乘玄論》中就明確說過:“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52]而道教是經過一個階段的探索和動搖才確立了無情有道性的立場。現有的研究表明,唐初道經《太上妙法本相經》大略最早,而潘師正所說最具佛教色彩,從中可以看出明確的佛教淵源。潘師正說:“法身常存,真理唯寂。雖混成而有物,而虛廓無朕。機感所及,冥然已周,因教立名,厥義無量。夫道者,圓道之妙稱。聖者,玄覺之至名。一切有形,皆含道性。”[53]此中以爲,法身即道體感應而生成萬物以及人類,而由道所生的一切有形之人、物都含有道性。其實,“道”或道體遍在于萬物的主張是老、莊哲學最核心的命題之一。道家與道教哲學之中,萬物與生物界(包括人類)都禀有道體,因爲他們是由道所生的。從這一命題很容易引申出“無情”也有道性的主張。道教直接繼承了道家萬物一體的觀念,人與物所具的“本體”都叫“道”。但佛教卻是在佛、法、僧的框架之下討論心、佛、衆生叁者之間關系的,因此,佛教提出“無情有性”的主張是需要突破若幹理論難題的。比如,佛教的真如理體在諸法之中稱爲“法性”、“實相”等等,而在衆生之中稱爲“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名目不同,意義自然也有若幹差別。特別是佛教分“心”、“色”爲二法,如何突破心、色之界限而證成“無情有性”,困難可想而知。但是,事實卻恰恰相反:是佛教先于道教提倡一切衆生皆有佛性,同樣,也是佛教先于道教提出“草木亦有佛性”。其實,仔細考察,宋文明等提出的只有有情識才有道性的說法並不符合道教的“道體”遍在的說法。宋文明以“取舍”即主體性之有無作分際,在道教理論中是難于自洽的。這樣就有了一個問題?最應該先提出“無情有性”論的道教爲什麼未能如此做呢?有學者說:“本來道教中等同于自然本性的泛神論的“道”,就足以和大乘佛教的佛性論相媲美。”[54]若真的如此,爲什麼要等到南北朝大興佛性論相當長時間之後,道性論方才興起呢?最大的原因就是道教的解脫論、修行論的邏輯起點並非必然地落定于衆生擁有道性之上,而中、後期大乘佛教之所以悉心于佛性論與心性論的探討,根本原因在于這一問題是其修行論、解脫論的邏輯起點。這也就是說,道教學者後來之所以熱衷于討論這一問題,很大程度上是佛教心性論影響和推動的結果。盡管隋唐道教道性論的具體理論與佛教心性論所論並不完全相同,其論證成道的道性根源時所羅列的依據有許多也並非出于佛教,但是,無可爭辯,道性有無的問題確實是從佛教心性論之中引進的。這就是中國佛教心性論對于道教心性論的深刻影響所在。
與上述問題相關,道教心性論也熱衷于討論道性的本有、始有問題。如前所論,早在南北朝時期佛教就已經展開對佛性本有或始有問題的討論,而唐初道教文獻始有這方面的記載。孟安排在《道教義樞》中載:“衆生本有法身,衆德具足,常樂宛然。但爲惑覆,故不見耳。猶如泥之雜水,不見澄清,萬裏深坑,沙底難睹。本相見時,義無有異。”[55]這是第一種“道性本有”說。第二種觀點認爲,“本有之時,未有衆德。但衆生有必得之理,故言澄清湛然耳。”[56]這種觀點直接針對的是“本有”說,認爲從衆生初始之始言,衆生之心並未全具諸多德行,因而不能說“本有”,但從修行的角度言之,衆生必然會修得此“性”。這即是“道性始有”說。孟安排並不同意上述二說,他說:
若本具衆德,豈被惑覆?遂爲惑覆,何德可尊?若本無衆德…
《心性本體與道性道體:中國佛教心性論對道教心性論的影響》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