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無相唯識與有相唯識理論差異及其實質
慧仁
印度唯識學是一個龐大而周密的佛學理論體系,其精深義理至今仍極具價值。我們知道,任何思想體系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必有其理論發展與演進的過程,其間往往會出現各種分歧。唯識學的演進過程亦是如此,從淺至深,由粗至精,內部也有許多思想分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無相唯識與有相唯識之辯。漢地佛教界一般認爲,安慧論師爲無相唯識的代表人物,陳那、護法論師是有相唯識的代表人物,而玄奘大師、窺基大師在唐代開創的唯識宗,繼承的就是護法的有相唯識理論。有相唯識、無相唯識兩家分歧的核心是關于二分(見分、相分)的有無問題。無相唯識學者認爲二分爲遍計所執性,故主無;而有相唯識學者認爲二分爲依他起性,故主有;對同一概念的存有性質做了截然相反的判定。由于這一理論分歧牽涉唯識學極重要的幾個思想範疇,且可視爲古唯識向新唯識演進的標志,故筆者就此問題試做分析,力圖找出這種理論分歧的實質,懇祈方家指正。
一、唯識存有層二分的意義
識是唯識學的核心範疇,見相二分則是唯識學重要概念之一。簡單來講,見(梵文d32wa)分指識的緣慮作用,即意向性。相(梵文lak2aza)分指識的對象性。安慧論師本人的漢譯論著不多,有關他的無相唯識觀點是作爲批評對象,散見于《成唯識論》及玄奘弟子的論疏當中,數量也不多。以下一段出現在《成唯識論》之中,是關于無相唯識理論最長最直接的論述。論雲:“有義:叁界心及心所,由無始來虛妄熏習,雖各體一,而似二生,謂見、相,即能、所取。如是二分,情有理無,此相說爲遍計所執。二所依體,實托緣生,此性非無,名依他起,虛妄分別緣所生故。”[1]安慧認爲由于虛妄分別熏習的作用,令有漏心識産生似乎實在的二種成份(見、相分),此二是虛妄不實的,應爲遍計所執性,因此他對二分的存在性進行了否定。而二分所依之心體(自證分)爲因緣所生,故爲依他起,有其存在性。有學者以爲無相唯識的理論依據是《辯中邊論》中的偈頌“虛妄分別有,于此二都無。此中唯有空,于彼亦有此。”[2]僅從字面來看,似乎彌勒菩薩此頌亦主張虛妄分別的心體(自證分)是有的,而見相二分爲無。但作爲有相唯識學者的玄奘大師在《成唯識論》中則提出了相反意見,認爲“一切心及心所,由熏習力所變二分,從緣生故,亦依他起。遍計依斯妄執定實有無、一異、具不具等,此二方名遍計所執。”[3]玄奘大師認爲,依心變現之見相二分同樣從緣而生,爲依他起有,而依此産生的錯誤認識,如執著有實我實法、無我無法、或一或異、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亦一亦異、非一非異等等,這樣一些對立概念才是遍計所執無。在玄奘這裏,“于此二都無”之“二”是指上述這些對立的概念。他認爲作爲對立概念的二分,它們是有漏心識的錯誤認識,是虛妄不實的,爲無。我們可以發現,在玄奘大師這裏二分有兩層含義,即心識變現的二分及作爲錯誤認識之對立概念的二分。前者爲依他起有,後者爲遍計所執無。
究竟如何看待這一問題,首先有必要對二分的由來及其在唯識學中的意義作一分析。從現有資料來看,唯識學派兩大創始人無著、世親對二分在唯識顯現(存有層面)中所起的作用都分別加以肯定。無著菩薩《攝大乘論》在解釋如何成立諸識唯識義中雲:“複次,雲何安立如是諸識成唯識性?略由叁相:一由唯識無有義故;二由二性,有相有見,二識別故。叁由種種,種種行相而生起故。所以者何?此一切識無有義故,得成唯識。有相見故,得成二種。若眼等識以色等識爲相、以眼識識爲見,乃至以身識識爲見;若意識以一切眼爲最初、法爲最後,諸識爲相,以意識識爲見,由此意識有分別故,似一切識而生起故。”[4]無著首先對外道和小乘所執著的離識之客觀外境(義)進行了否定,認爲一切唯是識的顯現,這是成立唯識說的根本。然後將此唯識顯現之內境大致分爲二性(見識和相識),即以識爲見,以識所對之顯現境爲相。如依十八界來講,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分別以其六識爲見識,以其分別所對之六塵爲相識(若論八識,則七八二識亦各有見相)。同樣,世親菩薩《唯識叁十頌》雲:“是諸識轉變,分別所分別,由此彼皆無,故一切唯識。”[5]《成唯識論》對此解釋說:“是諸識者,謂前所說叁能變識及彼心所,皆能變似見相二分,立轉變名。所變見分說名分別,能取相故;所變相分名所分別,見所取故。由此正理,彼實我法離識所變皆定非有,離能所取無別物故,非有實物離二相故,是故一切有爲無爲、若實若假皆不離識。唯言爲遮離識實物,非不離識心所法等。”[6]其意思是說叁種能變識(第八、第七、前六識)都是以見相二分的模式來進行轉化顯現的(立轉變名)。其中見分指識的分別緣慮作用,它能緣取對象;而相分即是見分的緣取對象,稱爲所分別。離開這種二分顯現模式的客觀外境是不存在的(非有實物離二相故)。而所謂唯識的“唯”義,只是否定離識之外境,而不是否定不離識的心所法、見相分等識所顯現之境。並且世親在《辯中邊論》對上述彌勒菩薩的偈頌(所謂無相唯識的依據)解釋爲“虛妄分別有者,謂有所取能取分別。于此二都無者,謂即于此虛妄分別,永無所取能取二性。”[7]也就是說世親認爲彌勒所言的分別中實質包含有所取、能取分別(即見、相二分)。
我們知道唯識理論的基礎是對離識外境的否定,主張萬法皆爲識所攝藏的種子所顯現。如從第八識來講,它作爲總持(種子)、萬法所依,即成能顯(第八識必有緣慮作用即成見分),而其所持種子的顯現即爲所顯(相對于第八識即成相分)。同樣其余七識亦各有見相二分。由此看來,二分實質爲唯識顯現之基本結構。二分概念的産生實是唯識學特有理論的邏輯必然。唯識學否定的只是離識外境,對識內境是承認的。《攝大乘論》在解釋依他起相中雲:“此中何者依他起相?謂阿賴耶識爲種子,虛妄分別所攝諸識。此複雲何?謂身、身者、受者識,彼所受識,彼能受識,世識,數識,處識,言說識,自他差別識,善趣惡趣死生識。”[8]其中的身識指五根;身者識指第八識;受者識指七識;彼所受識,指六塵;彼能受識,指六識;世識,指時間之相續性;數識,指數量;處識,指物質所處一定之方隅處所;言說識,指各種概念;自他差別識,指事物間的差異性;善趣惡趣死生識,指輪回。《攝論》試圖用以上數識包攬萬有現象,認爲這一切都是阿賴耶識所藏種子的顯現,故都稱之爲識。它們都是依他起,在識內境中有其存在性。
無相唯識否定見、相二分,但承認心體(自證分)的存在,似乎更多的是對相分的否定。但如果將識內境意義上的相分否定,這樣一來就將種子的顯現給否定了,即將唯識內境全盤否定了,這是有違唯識基本原理的(且這種對相分的極端否定亦會有一無法克服的理論困難,因爲唯識學持一種多元的阿賴耶識論,承認離自心識外有他心識,相互之間爲增上緣的關系,也就是說他識相對自識爲相分——疏所緣)。佛家的緣起說指的是“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這樣一種相依相待的關系論,這是對婆羅門教梵天創世說這種一因論的反對。而唯識學的阿賴耶識緣起理論則是建立在種子與現行(種子的顯現)相互熏生之上,即種子遇外緣成熟發生力用(顯現),同時此種力用(顯現)又在第八識中留下作爲下一次顯現的潛能(種子),由此因果相續不絕。而無相唯識理論對相分(種子的顯現)的否定,將會造成這種種子——現行——種子的緣起理論無法展開,具體體現唯識學緣起論的四緣、十五依處、十因等理論更是無從建立,有倒向一因論的危險。玄奘大師在《成唯識論》中認爲否定二分還會造成以下後果:“不爾,無漏後得智品二分應名遍計所執,許應聖智不緣彼生,緣彼智品應非道谛,不許應知有漏亦爾。又若二分是遍計所執,應如兔角等,非所緣緣,遍計所執體非有故。又應二分不熏成種,後識等生應無二分。又諸習氣是相分攝,豈非有法能作因緣?若緣所生內相見分非依他起,二所依體例亦應然,無異因故。由斯理趣,衆緣所生心心所體及相見分,有漏無漏皆依他起,依他衆緣而得起故。”[9]玄奘認爲:一、如果否定二分,那麼佛的無漏後得智的見相二分也是遍計所執,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佛之後得智就不是依此二分生起(由此二分爲遍計所執染汙故,關于這點後面會作詳細分析),或者依此染汙二分生起的應該不是無漏智。二、如果二分是遍計所執,那就如同兔角子虛烏有,是不能作爲所緣緣的。叁、二分如果爲遍計所執,則虛幻不實,無有實體,這樣的話二分在活動過程中就不能熏成種子,以後心識再生起之時就沒有了二分。四、一切種子(習氣)爲第八識的相分,如果相分爲遍計所執,那麼虛幻不實的東西(種子)怎麼能作爲萬法之生因?五、因緣所生的見相二分是虛幻不實的,那麼他們所依之體自證分也應該是虛幻不實、不存在的。上述五點論證極有力度。所以玄奘認爲不管有漏無漏位,隨因緣所生的心、心所法及見相二分都是依他起的。
然而安慧論師果真持此見解嗎?近來一些學者提出了質疑。主要原因在于從近代發現的安慧注釋《唯識叁十頌》的梵文本中,並沒有發現上述極端否定二分的思想。另外,曆來被認爲傳承安慧唯識思想的真谛對二分的依他起性亦是肯定的。真谛這一思想記載于圓測的《解深密經疏》中,論雲:“又解,眼等八識見分、相分爲依他起,妄所執境爲分別性,依他無生、分別無相爲真實性。”[10]意思很明顯,其中妄所執境是指心識在認識中産生的一些虛妄錯誤的概念。真谛也認爲見相二分是八識顯現的基本模式,是依他起性,而心識依此産生的一些二分概念(錯誤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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