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意境論〉,《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論文集》,頁77-110。
46. 佛教的禅定功夫,就最重要的觀法而言,可權分爲七大類:(一)依不淨觀或白骨觀而入定,(二)依數息觀或止息觀而入定,(叁)依專注一境或一點而入定,(四)依觀想佛相或壇城而入定,(五)依念誦佛號或明咒而入定,(六)依法爾空性而入定,(七)依慈悲喜舍四無量心而入定。參見張澄基《佛學今诠》上冊(臺北:慧炬出版社,1973年10月第一版)第五章“禅定瑜珈論”,頁267-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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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妄念不生,即是製伏潛意識中種子使之不能現行的直接辦法,專注于一境則不能接受境對感官的刺激,眼、耳、鼻、舌、身、意等六個識皆相對停止了活動。
承上所言,假如要說昌齡有關將情意轉化爲意象的主張,與禅定的過程有相當類似性的話,只可說昌齡重在“觀看照見”的“照境”,還只是初禅階段“觀”的作用,因爲到了二禅以上“觀”的心理活動停止了。而回過頭來檢視皎然的“取境”、“采奇于象外”等說法,則似乎與禅定的過程沒有直接的關系。
(2).就功效來說
取境是指主體認識客體的認知模式,那麼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創作對象(境)與作品有著密切的關系,皎然因此又從功效面談取境。《詩式》卷一“辨體有一十九字”條說:
夫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才性等字亦然。體有所長,故各功歸一字。偏高偏逸之例,直于詩體、篇目、風貌不妨。一字之下,風律外彰,體德內蘊,如車之有毂,衆美歸焉。其一十九字,括文章德體風味盡矣。…其比、興等六義,本乎情思,亦蘊乎十九字中,無複別出矣。[47]
詩思初發猶如樂曲開始定調,直接關系著全篇的藝術境界的高下。所謂“直于詩體、篇目、風貌”,便是從功效言“取境”的方式,關系著全篇詩歌格調的高下。因此臨文之際、舉筆下字,要善自選擇,所以說“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皎然提出“高”、“逸”、“貞”、“忠”、“節”、“志”、“氣”、“情”、“思”、“德”、“誡”、“閑”、“達”、“悲”、“怨”、“意”、“力”、“靜”、“遠”等十九種不同的詩歌所外顯的風韻以及內蘊的體德,其中並以“高”、“逸”二品爲冠。這種審美情趣,當與他僧人的身份有關。[48]對于上列十九種詩體,皎然均有一句簡單的說明,其中對“靜”和“遠”二品的解釋,頗能反映“取境”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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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李注《詩式》,頁53-54;周注《詩式》,頁38-39。
48. 見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臺北:學海出版社,1980年9月臺二版),頁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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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非如松風不動,林狖未鳴,乃謂意中之靜。
遠,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49]
皎然以爲詩人要描寫“靜”、“遠”,並非如實地描寫“松風不動”、“渺渺望水”,詩人以動態來表現意識中的靜,其實就是透過一番“取境”的功夫,讓詩的格調更高而不致落入俗套。所謂的“意中之靜”,如王建“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等詩句,都是藉動態來呈現恬靜、寂的心緒。同理“意中之動”、“意中之遠”,就是以靜態來表現意識中的動感,以近景表現遠景等手法,這便有賴詩人用心于“取境”;換句話說,詩人用心于“取境”,其功效便是使詩歌創作呈現出不同的風韻格調。
“取境”可以說是詩人對意境的創造,這個由主體攝取客體的過程,是一種創造,而不只是一種認知而已。“取境”並不是一種鏡現說:主體並不是如實地反映外在境象而已,它會因外在境象(客塵)而引發內在情緒(苦樂);由“取”而得到之“境”,既不等同于單純客觀世界的物境,也不是主觀的情和客觀的景的簡單相加,而是二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有機統一體,它不僅要“氣象氤氲”“意度盤礴”,而且要“情在言外”“旨冥句中”。所以“取境”是詩歌創作過程中的關鍵環節,決非等閑可得,高手于“取境之時”,“放意須險,定句須難”,“至難至險,始見奇句”。“取境”之時是主體和客體相契合的過程,也是形象思維的過程,它常常伴隨著久積于心,突然勃發的“神王”(靈感);取境的成功與否,關系到藝術作品水准的高低,因此說“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由于“取境”關系著主體的情與外在的境的融合問題,關于這個問題,皎然詩論也有觸及,這就是下面要論述的“緣境”說。
2、造境之說
皎然對于創作主體的論述,除了“取境”說外,還有一個“造境”說,嚴格說來,皎然的詩格著作當中並未立“造境”一說,雖然“造境”在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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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李注《詩式》,頁54;周注《詩式》,頁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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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詩論中尚未形成具體的論述,而此處專立“造境”這一個論點,是因爲皎然所說的“造境”,也觸及創作主體與創作內容的問題。下面就是“造境”一詞的出處:
道流迹異人共驚,寄向畫中觀道情。如何萬象自心出,而心澹然無所營。手援毫,足蹈節,披缣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盼睐方知造境難,象忘神遇非筆端。昨日幽奇湖上見,今朝舒卷手中看。興余輕拂遠天色,曾向峰東海邊識。秋空暮景飒飒容,翻疑是真畫不得。顔公素高山水意,常恨叁山不可至。賞君狂畫忘遠遊,不出軒墀坐蒼翠。[50]
這是一首觀畫詩,是皎然應顔真卿的邀請,觀賞玄真子在置酒張樂跳舞之際所畫的洞庭叁山圖,皎然“盼睐”眷顧畫作之後,深爲佩服玄真子能憑著想像將洞庭叁山的景色畫得生動逼真,讓昨天湖上所見到幽奇景象,今日可以一一重現于手中的舒卷,連顔真卿看玄真子的畫,看到忘神時,竟然翻疑畫中之境是真的,而甚至忘記了遠遊。
皎然在此所提的“造境”一詞,就是創作者運用想像完成藝術創作的過程。“造境”雖然是皎然談繪畫創作時提出的,其實亦適用于理解詩歌創作。皎然認爲“造境”之難,在于“如何萬象自心出,而心澹然無所營”,這就是說創作者心中既要含寓萬象,而將心中萬象以藝術形式表現時,又要忘卻萬象,如此才能得萬象之神。換句話說,創作者“造境”必須合乎自然,沒有造作斧鑿痕迹的作品才是上乘的作品。
其實“造境”與上文所談的“取境”一樣,都是談創作主體如何呈現創作對象的過程,但是兩者卻有階段的不同,如果用現代語言來說“取境”是對景寫生,那麼“造境”就是背景寫生了。對景寫生比較側重于面對外在環境時有所篩選、別擇或取舍;而背景寫生則比較側重于主體對于創作對象把握的准確度,就皎然而言,他衡量“造境”優劣的標准,與六朝以來的文藝傳統一樣,講究的不在單一形象的精准,而是主體對于創作對象所彰顯出來的精神氣韻的整體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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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奉應顔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叁山歌〉,《全唐詩》卷821,頁9255-9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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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體本于外在的境(對象)加以創造或升華,變成一個主體所對的一個境象、一個心境,這個境象或心境就是創作的意識內容,因此,“造境”便可以說是創作主體對于意識內容的一種把握、整理和創造。皎然的態度就是將主體意識視爲“造境”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關鍵,主體心識既決定“境”以何面貌呈現,也決定著藝術作品的風格取向,如〈白雲歌寄陸中丞使君長源〉一詩中說:“白雲遇物無偏頗,自是人心見同異”[51],不同的人見雲有不同的感受,當然不同人的“造境”也會呈現不同的境相;此外,皎還說過:“境非心外,心非境中”,這便說明了“心”涵攝“境”的關系。[52]
唯識論者認爲世間一切的客觀外境皆由識所變現,識又稱作“心”、“意”、“了”,此即強調心識在主體的能動作用。既然境由心造,因此離心、離識,則無一切境相生。《大乘起信論》說:“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叁界虛僞,唯心所作,離心則無六塵境界。”[53]換句話說心識可以待境、取境乃至于變境,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客觀現象的反映。比如心理活動時時作“意”,躍躍欲試,以待境取境,當根與境相接時,心識自身就有一種力量,引導著心,心所共觸一境,生起感覺,是爲“觸”;觸境以後,心則有一定的感受與印象,是爲“受”;在此基礎上,識又會發生突變,能綜合而爲意象,是爲“想”;想之後,識自己還會産生對所緣境相的處理,則爲“思”。從作意到思,是由感性到理性的逐步發展過程,而其中心識具有促進與變化作用,包含了識境之間互動互生的複雜關系。就此而言,皎然認爲主體心識決定著境相存在樣態的態度,實相當類似唯識論“萬法唯識”的主張。
(二)、創作對象對于創作主體的觸發:緣境之說
皎然有兩個地方提到“緣境”。上文提到皎然將詩歌分爲十九體,用十九字分別作爲概括,並于每字下略加說明,這十…
《皎然意境論的內涵與意義─從唯識學的觀點分析(彭雅玲)》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