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探索
白雲老禅師著作
(一)導 言
禅的格言是: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無疑不悟。
人類是最具感性的動物,往往由于感性的作祟,而生起染心,發動執著,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自我意識之中;常住迷惑而沾沾自喜的多數是沈淪于:
財色名食睡的貪欲之中。
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的八風之中。
因此,佛典中每以「貪、瞋、癡」而概括了五欲八風的種種造作行爲;因而提示「戒、定、慧」叁種綱要,告誡可以對治或者說是修養自我意識思想的造作行爲。
禅那之學,無論言說與行修,其實悉皆不離叁藏佛典;因爲,禅法乃是佛法中的一部份,同樣是在戒定慧前提之下,以超越和突破的方式,幫助修學行者,免得疲于奔命,不知所措的徒歎奈何,促使其從現實見聞中去了解:
生,是爲了什麼?
老,莫感慨逝水年華!
病,勿怨尤命運無情。
死,不是新陳代謝。
導引思維于生起作用之時,不致于猛鑽牛角;觸發認識審察的心念,突破時空的限製;擺脫迷惘,出離沈淪。然後在陶冶後的智慧中,超越財色名食睡,以及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順逆境遇的侵襲;而住于娑婆卻不受染著,成爲一個灑脫自在的禅行者。
基于五欲八風,像一張嚴密的網,一個個被網在裏面;像漁網圍捕魚蝦,即使有漏網的機率,但,逃避了眼前,卻躲不過未來,終究是網中之物。
禅,于世法中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絕,而是兩個極端的突破;亦即是說,超越一切相對的界限,甚至時空的拘泥。
禅,是一種思考,一種表現,集合智慧的結晶,舉凡起心動念,不舍生死的幹系,不離道的把握。
禅之所以要突破,便是爲了常住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的事實,素性全身投入,去認識,去了解,去體驗;于其中務期發現秘密之所在,如何住于有限的「生之旅」而不爲五欲八風所迷惑,使自我意識轉變成由看破而放下,而獲得究竟圓融的大自在!
(二)禅的緣起
禅,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基于禅法不依經論,是緣起于佛性的發現,自然法理的機觸;就像是佛陀釋迦世尊的成就,從出離、苦行、參訪,到靜慮、觀照,而頓然徹悟;一連串楷模修證之行,終于突破了凡俗之困,圓成了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亦即所謂的大覺者也!
謝靈運居士爲佛陀的大覺,曾作如是的歌頌:
惟此大覺 因心則靈
垢盡智照 數極慧明
叁達非我 一援群生
理阻心行 道絕形聲
事實上,佛陀于菩提樹下所證,以「法爾如是」完成了禅的啓蒙;然後在靈山會上,展現「拈花微笑」纔透露出禅的機觸;于是,纔有了禅法的教外別傳,咐囑摩诃迦葉,並以阿難副貳的定論。
大梵天問佛決疑經中說:
時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以示衆,而皆罔措,惟迦葉頭陀破顔微笑;當時,世尊開言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诃迦葉,阿難副貳。」
于是,佛陀一代聖雄,標出如是成就;遺教吾輩後學,依其修行之證,流傳可以突破凡俗之困的理法。在中國,從上以來,自達摩東渡,于華夏首傳四行二入,次授安心法門;迨自今朝,禅那大法,代代薪傳,展現了佛以心爲宗,無門爲法門的楞伽之理,以及一切諸相非相,皆是虛妄的般若實相之法,完成了中國祖師禅法的自然機觸,頓悟即現的活潑禅系。
(叁)禅的發現
六祖惠能大師說:
「無念爲宗
無相爲體
無住爲本」
明月之夜,偶爾伫立水池邊,信手投下一枚石子;目視處,那濺起的水花,那掀動的漣漪;往往,蓦地誘發遐思--
感悟,曼妙的情景。
機觸,似有還無。
于是,沈入迷惘,疑惑,思慮,一連串紊亂與虛妄的情緒中;像海岩腳下的怒潮,承受著無窮盡的震憾;久而久之,意念開始疲憊,精神淪于寂靜,逐漸底步入惺忪之前的昏沈。
意念起于行相,法義本來無住;境緣于塵,色蘊生感,感而有受,因之發想,想因思起,隨緣發動,動是行態,而生了別,識蘊定矣。般若心經的五蘊皆空,便是這種變異強烈的心態;心態于人類而言,即是理性與感性局限的界處;而禅的發起,則必然依此而爲其基礎;也就是說:禅的突破因素,不離于現實人生的生命與生活的行相;唯一的差別,是深入的察覺,冷靜的體會,勇敢的承受,務期真實的認識和了解,而步入究竟事理的相對,發現本來不二的絕對,獲取法中之道的勝義谛,圓成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的最勝境。
如何是無念?
譬如人們饑而求食,得飯菜而達不餓的地步,或者吃而得飽;但是,所謂「飽」必然是「饑」的需求。人的整體如果喻若機械,那末,飲食便是能源;也就是說,人的眼耳鼻舌身意諸根在工作(運用)時,必須營養;饑時,乃是能源的缺乏,須要營養的補給,補給充足,即得飽和。但是,人,由于饑須得食,食而飽卻營養不一定足夠,就像是機械需要能源,有的用電,有的用油,而電又有直流和交流的不同,至于油,則差別更大;舍此發動的能源,尚須潤滑、保養等物質。
上述情形,乃事實關系上不可或缺的思想變化,在種種的行相而入法相諸般的意念時,這些,通稱之爲有念。
禅,于此有念色塵等境中,必須進而去認識,了解,務必不爲有念所惑,而能發現其中的勝義谛,也就是說,不執著于饑與飽的行相,應確知饑與飽的法義,進而發現饑與飽的勝義谛。概而言也,有念是見聞覺知的色塵等境中的事實,于此事實中依生滅寂靜等相的過程,發現遍計所執諸相,悉皆依他而起,而生法義性的圓成實相;但禅的裏程不會如此漫長,而是當事理問題的發生,頓然覺知法相與法義的面貌,以至可信的勝義谛,完成于剎那間的突破;這種突破,必須于禅行者的本身,早已建立了佛陀的理論思想之條件,確定了萬法自性之有無法則的基礎;否則,一味的自我意識,永遠浮沈于有念之中,無法突破念念的流轉,而發現念而無念的禅意識--實相無相。
如何是無相?
舉凡一切質礙之物統謂之相,凡所有相悉具其色,凡色所顯,通稱之塵;依塵成色,依色相顯,塵爲礙,色爲質,合而謂之物相,于佛法中叫做法相。
姑不言物相或法相,但說相與人類的關系;相,梵語Laksana譯者爲拉乞灑拿,翻譯爲相,並具法義:謂事物之相狀,表于外而想象于心者。依佛典中經句所言,即根塵相觸而生之色法境;也就是人類的眼等諸根,依表彰的色塵而生起的境界;或者說,乃物我關系的建立,而發生諸法的境相。
由此可見,物我的關系之建立,纔能顯現諸法的差別相,這種差別是來自生滅的現象,而生或滅的現象之前之後,相是常住寂靜(于人類而言)之境的;因此,生時或滅時,乃是緣于「我」的關系,當我于其中有所造作時,即生起物相和法相。
這,便是依相爲體的相境界。
禅,在這種依相爲體的現實法界中,欲不爲相境所迷惑,必須于迷惑中扮演突破現實的角色,立圖發現無相的究竟性,以便達到大覺聖智圓頓的旨趣;所以,禅的法義,是一種思想,一種表現,是集合智慧的結晶;因此,六祖以無相爲體,便是屬于這種表現的法義。如果,以無住禅師跟杜相國的一段公案,來說明這種所謂表現的法義,應該比較容易接受。
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無住禅師與杜相國在庭院中聊天,忽然樹上有只烏鴉在高聲啼叫,杜相國問無住禅師說:
「你聽到烏鴉在叫嗎?」
「聽到了!」
緊接著,烏鴉展翅飛走了,庭院恢複了甯靜,杜相國又問:
「你還聽得見烏鴉啼叫嗎?」
「聽得見!」
「烏鴉飛走了,已經沒有了啼聲,怎麼說還能聽得見?」
無住禅師聞言,召集寺衆,普爲解說法要:
「佛世難值,正法難聞,各個谛聽:所謂聞有聞無,無關聞性,本來不生,何曾有滅?有聲之時是聲塵自生,無聲之時是聲塵自滅;而此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悟此聞性,則免聲塵之所轉,當知聞無生滅,聞無去來。」
從這一段談話的內含,于相而言,可以發現聲、色、生、滅等相;依體而言,實無體性常住,也可以說,本來寂靜;因此,無相爲體的法義,是可信的,是絕對的。
如何是無住?
中國禅宗初祖的安心法要是:
「即一切處無處,即作處無作處,無作法即見佛(道也)。」
其安心的公案過程是這樣的:
可雲:「我心未甯,乞師與安。」
祖雲:「將心來與汝安!」
可雲:「覓心了不可得?」
祖雲:「我與汝安心竟!」
無住,于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中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名言;禅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入佛啓蒙,便是于中開竅的,甚至于忍和尚處有所感悟,仍不離此名句。不過,中國禅法,自菩提達摩以下,總歸以「發現了什麼」而展露「突破」的成果,掃蕩拘泥執著的阻障,無不是相應于「無所住」以爲宗旨的肯定。
茲以安心法門的公案來探討「無住爲本」的關系,其間的存在旨趣所蘊之密,如何認同其所以然--
我心未甯,乞師與安。
我,心,如何確定?
未甯,如何的相狀?
與安,如何的安法?
心之住,所住之處爲何?
與之安,如何著手?
其次是,將心來與汝安。
心能掬嗎?如何呈遞?
再說,覓心了不可得。
這是必然的現象。
至于我與汝安心竟。
自己覓之不得,誰能與之安住?
這一連串的問題,有否定,有肯定,有接受,卻不見拒絕;依無住爲本而言,確然具備了這一連串的幹系,同樣也找不出拒絕的痕迹;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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