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緒論:中國佛教文化論綱
佛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它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紀的印度次大陸。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內,佛教曾經是古印度文化的代表。印度文化圈和中國文化圈是形成于古代亞洲的兩大文化圈。地理上,雖然它們同存于亞洲大陸之內,但被西藏高原和喜馬拉雅山脈隔斷,因而成爲完全異質的文化圈。公元前二世紀末,橫貫中亞細亞的交通路線開辟以後,這兩種相隔離的文化才開始交流。佛教從印度傳到中亞、西域地區。西漢末年,又隨著絲綢之路上的駱駝商隊緩緩地踏上了古老的中國大地。從此,它在異質文化圈的中國開始傳播開來。印度佛教文化與中國本土的傳統文化經過長期的對立碰撞、交融滲透之後,終于逐漸發展成爲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國佛教文化,並成爲中國傳統文化難以分割的組成部分。可以說,六朝以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已不再是純粹的儒家文化,而是儒、佛、道叁家彙合而成的文化形態了。因此,研究中國文化離不開對佛教文化的研究。中國佛教包括漢地佛教、藏傳佛教和雲南傣族地區的南傳佛教。本書涉及的主要是中國漢地佛教。只是爲敘述方便起見仍稱爲中國佛教。
一、佛教是特殊的文化形態
佛教和其他宗教一樣是一種文化形態。何謂文化
文化是人類生存、認識和活動的方式,是人類和自然逐漸分離的過程與表現。人類從動物界中逐漸分離出來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適應、認識和改造外部世界的過程。當人們理性地積累在這個過程中獲得的知識和經驗,使之成爲人類生活中比較穩定的成分時,文化便開始産生了。正是這種文化的發展創造了人類文明並不斷地推動著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對外部世界的感覺、認識和經驗是多方面的。宗教作爲支配人們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曲折反映,它當然是一種文化形態。只是在這種反映中,人間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間的形式。生與死,理想與現實,感情與理智的矛盾始終纏繞著人類。這是人們在客觀條件允許的範圍內永遠無法克服的問題。于是人們的思維就憑藉著想象力脫離了正常認識軌道而轉向對超人間力量的崇拜。他們在幻想中按照反比例關系編製彼岸世界。人們恐懼死亡,追求永生,但人間沒有永生,于是他們便在宗教裏尋求永生;人們反對醜惡,追求完美,但人間沒有絕對完美,于是他們便在宗教裏尋求完美;人們逃避痛苦,追求幸福,但人間沒有永恒幸福,于是他們便在宗教裏尋求幸福;宗教使人們在幻想中得到一切現實中所沒有的希望。宗教不僅是一種觀念,而且還通過禮儀、製度、寺院、偶像等一系列符號系統固定成爲一種社會生活,因此它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在整個人類文化系統中,宗教文化是完全獨立于世俗文化的形態。它和世俗文化同屬于人類文化不同的組成部分。在以往的文化研究中,人們經常把宗教誤作爲與哲學、道德、教育、文學、藝術等同一層次的人類文化子系統。其實,宗教本身就是一個多層次的有著完整結構的文化系統。
宗教文化主要包括叁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宗教文化的深層結構,包括宗教思想、宗教意識和宗教感情。在佛教中,對佛的信仰、釋迦牟尼以及後代佛教徒所闡發的佛教教義都屬于這一層次。第二層次是宗教文化的中層結構,包括宗教的經典、禮儀、製度等,它們是每一宗教的特定標志和形式。在佛教中即指經、律、論叁藏以及僧團組織的一切禮儀製度。第叁層次是宗教文化的表層結構,指一切爲宗教思想和宗教感情所激勵,與宗教相關聯以及爲宗教傳播而服務的文化領域。如佛教的道德、教育、史學、文學、藝術和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等等。當然,這裏的每一個層次不是封閉的、孤立的,它們之間不斷地互相滲透,互相影響和互相作用。例如,由對佛的信仰而有各種禮儀製度和各種以對佛的皈依爲題材的文學、美術、音樂等。同時,這些禮儀製度和文學藝術又不斷維系和增進了對佛的崇拜之情。可以說宗教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有機聯系的文化系統,研究宗教文化就不能僅僅滿足于對宗教思想、信仰理論的研究。
在世界各大宗教裏,佛教文化又有其特殊性。佛教雖和其他宗教一樣也有其特定的崇拜對象——佛和菩薩,但佛和菩薩不是主宰宇宙的神,他們不同于至高無上的上帝,他們不會發怒,不審判衆生,不會因人們觸犯了他而把人送進地獄。他們與人類是平等的,他們給信徒的是一種愉快的信任感。人們服從于佛的說教,服從于佛的戒律,並不是服從于一種權力、一種限製,而是服從于他自己的本性。佛教雖和其他宗教一樣也有其信仰理論,但佛教理論更重視考察人生現實問題,對人生作出價值判斷,尋求人生的真實,而不是只關注虛無缥缈的彼岸世界。因此,佛教理論蘊藏著極深的智慧,它對宇宙人生的洞察,對人類理性的反省,對概念的分析,有著深刻獨到的見解。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也稱譽佛教徒處在人類辯證思維的較高發展階段上。佛教雖和其他宗教一樣也有其修持實踐,但它強調自力,反對借助他力,強調主體的自覺,並把一己的解脫與拯救人類聯系起來。佛教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的完整而繁富的文化系統。對它應該進行一種全方位、多層次的研究,致力于發掘它豐富的內涵。
佛教在其發展過程中又與世俗文化以及其他宗教文化互相影響,互相交流,互相滲透,形成紛繁複雜的關系。在中國,佛教文化幾乎影響到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哲學、道德、文學、藝術、生活方式以及社會風氣幾乎無不浸潤著佛教的影響。但是,佛教文化的影響畢竟不同于佛教文化本身。“佛教與中國文化”和“中國佛教文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命題。在佛教界一般把佛教文化稱爲“內學”,把佛教以外的各種文化形態稱爲“外學”。佛教文化研究應該以內學爲主,而不能喧賓奪主,只限于考察內外之學的關系。然而這正是近年來經常被研究者所忽略的。
宗教文化與世俗文化始終存在著矛盾和對立,它們經常是此消彼長,此起彼伏。在人類文明發展的各個階段,文化中宗教的與世俗的比重是各不相同的。有時候,宗教處于整個社會生活的中心,文化諸領域的特點都與宗教相聯系,並且從屬于這種文化系統(當然——這樣的時代也仍存在著世俗文化)。有時候,又是非宗教的世俗精神製約著整個社會文化(這樣的時代也同樣不可能擺脫宗教影響)。宗教文化雖然在曆史的長河中時隱時現,但它作爲一個獨立的文化系統始終走在獨立發展的道路上。當然,在不同的時代它會呈現出十分不同的曆史面貌。如果對中國佛教文化進行一次曆史的審視,那麼一定不難看出它的時代差異。宗教文化爲什麼能夠在某些時代占據主導地位
各個時代的宗教文化爲什麼會呈現出不同的曆史特點
這都是由深刻的社會和思想原因所決定的。研究中國佛教文化,就不能不探尋這種文化形態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和曆史條件。
二、中國佛教與印度佛教
中國佛教來源于印度佛教,保存了印度佛教的精神本質,它是古印度文化在中國文化圈內的移植。但中國佛教又有別于印度佛教,經過長期的選擇、改造和重構,它形成了自己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從而融入了中國的傳統文化。
佛教對古印度文化既是一次重大變革,又是一次系統總結。從而成爲當時印度文化的代表。古代印度文化充滿著宗教色彩。人們歌頌自然,崇拜自然,比如他們崇拜的梵天、毗濕奴和濕婆等都是自然現象的神化。在古印度,使人與神溝通的媒介是祭祀,由此形成的婆羅門教在當時一直是印度社會的統治思想。婆羅門祭司則是社會上最有權勢的階層。婆羅門教的經典《奧義書》和《吠陀》富于想象,充滿隱喻,令人難以捉摸。但其中最有影響的觀念是生死輪回的宇宙觀。它認爲一切事物都處在不斷的變化轉生之中,世界是無常的又是連續的。“梵”是宇宙的本體,是宇宙的主宰。萬事萬物都是由“梵”現化而成,故“梵”是永恒的。而人、神、動物及所有事物都不過是生死輪回過程中的暫時現象。從個人內心觀察,“我”是個人的本體和主宰,人的身體由“我”而生,人的活動由“我”而起,外界萬物也都因“我”而存在,所以“我”和“梵”本來不二。現世的“苦”是生死輪回中前世的“業果”,而現世的行爲又將在來世中得到“業報”。人們只有經過修行以達到梵我一致的境地,才能擺脫生死輪回的無盡苦海。公元前六世紀時,古印度社會出現了許多反婆羅門的思想流派,稱爲“沙門思潮”。“沙門”即出家人的意思。這些人大多舍棄了世俗生活,退隱到深山叢林沈思默想。他們以苦行、禅定、智慧取代了祭祀,他們對人生、對自然提出了種種新的認識。其中最有影響的有六個學派:第一,阿耆多的順世派,認爲人和世界都由地水火風“四大”合成,死後四大分散歸于斷滅,否認靈魂,否認來世;第二,散惹夷的直觀主義學派,對一切問題都不作定論,說有即有,說無即無,也可說亦有亦無,還可說非有非無,主張踏實的修定,以求得真正智慧;第叁,末伽梨的定命論,認爲沒有業報,沒有父母生身,一切修行都是空的,無用的,只有經過八百四十萬大劫,到時不管愚智都得解脫;第四,富蘭那迦葉的偶然論,認爲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生成消滅都是偶然的,無因無緣的,因此主張縱欲,懷疑倫理,否定宗教;第五,婆鸠多也是否認因果關系的學派,說人身是由地、水、火、風、苦、樂和靈魂七種原素組成,七種原素一離開就是死亡,原素是永恒的,並不由其他東西創生。也不創生別的東西;第六,尼乾子以及他創立的耆那教,信奉業報輪回,靈魂解脫,苦行主義和潔淨與汙染的倫理學說。釋迦牟尼正是在婆羅門教和各派沙門思潮的基礎上創立了佛教,他是當時印度社會一切宗教、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
釋迦牟尼創立的佛教,從緣起理論出發,對宇宙人生進行了分析。認爲宇宙和人生中沒有“神”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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