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反,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禅宗,爲我國曆史上最盛的佛教宗派。簡明的教義、平常易行的修法、平等整肅的叢林製度,都使得禅宗易于在大衆中流行,禅門巨匠大多住于山野鄉村的禅寺,默默弘化,加之很多地方官僚的有力護持,自中唐以後發展異常迅速,即使遭受會昌法難的打擊,教勢依然很盛,曆經晚唐、五代至宋初,遂演化出五宗競秀的局面,達到發展的極致。
在五代之末,周世宗在後周采取嚴格限製佛教的政策,廢佛寺、毀銅像,試經度僧。而南方諸國多尊崇佛教,對禅宗大加扶植。特別是吳越國的錢氏王朝,更是代代奉佛,大大促進了禅宗在吳越國的發展。法眼宗的天臺德韶(891~972)被吳越王錢弘俶奉爲國師,德韶的弟子永明延壽(904~975)也得到錢俶王的禮敬。二師的弘法活動,使得法眼宗的教勢在吳越及北宋之初一度興旺,然旋即不振。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法眼宗僧人釋道原所編《景德傳燈錄》奉敕入藏。
産生于嶺南的雲門宗,在宋徽宗以前,是和臨濟宗並駕齊驅的大宗派。宋初,其教勢也逐漸北移,出現了許多有影響的禅師。其中圓通居讷(1010-1071)和佛印了元(1032-1098)在江西和江蘇,都建有比較穩固的傳法基地;雪窦重顯(980-1052)以明州(浙江甯波)雪窦山爲中心,成爲“中興雲門”的大禅師。更有大覺懷琏(1009-1070)、宗本(1020-1099)和善本(1035-1109)師徒、法雲法秀(1027-1090)等雲門宗的禅師奉诏進駐京師寺院。如此衆多的雲門宗僧人奉诏住持京城寺院,不僅使南方禅宗在北方得到發展,更使雲門宗的影響及于全國。明代契嵩雖然弘法方面建樹不多,但在護法方面功勳卓著。[12]仁宗嘉祐六年(1061),契嵩攜帶他自著的《傳法正宗記》、《定祖圖》、《傳法正宗論》,及《輔教編》等四部書,北上進表,奉敕編入大藏。這件事情無異于表示,禅宗在佛教中的正統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認可。而且契嵩在留京期間,與當朝的官僚士大夫廣爲接洽,倡導他的儒釋融合論,持排佛論者如歐陽修等爲之折服,爲佛教的發展創造了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
在宋代的佛教界,最初唯有禅宗稱雄天下,後天臺宗中興,但其勢一直不能與禅宗相比。二宗既彼此影響,又相互抗爭,關系微妙而複雜。二宗的高僧大德采取融合態度者所在多有,例如,天臺德韶曾接受天臺宗名僧螺溪義寂的建議,請錢俶王到新羅國寫回散落于海外的智顗論疏,成爲天臺中興的重要契機,也是禅宗與天臺相互融合的一個標志[13]。在隋唐的時代,各個宗派紛紛創立,雖皆以佛教正統自任而互相攻擊,而因各宗勢力較爲均衡發展,故而未有兩宗對決的情況出現。及至宋代,禅宗獨盛,諸宗之中,唯天臺宗堪與禅宗爭鋒。故臺宗僧人由于宗派意識的驅使,屢屢與禅宗在法統問題上相抗爭,力圖奪得佛教的正統地位。
(叁) 臺、禅爭衡之由起
臺、禅二宗之爭,蓋起于《景德傳燈錄》。陳垣先生述之曰:
“先是《景德錄》二十七載禅門達者,雖不出仕,有名于時者錄十一人,智者大師預焉。臺宗人見之,大不謂然。……此诤之所由起也。”[14]
此後二宗在宗派意識的驅動下,爭論愈演愈烈,直至南宋之末時,尚有志磐撰《佛祖統紀》,舉揚臺宗,貶斥禅宗等其他宗派,可見二宗的抗爭依然熾烈。考二宗所爭之內容,則有義理與法統二項,而以法統之爭爲二宗爭論的核心。
發生在四明知禮和天童子凝的論爭主要是義理之爭,但從中已可看出二宗相對抗的意識。
被稱爲宋代天臺宗中興之祖的四明知禮,曾著《十不二門指要鈔》,藉著論述達摩門下得法的深淺以顯示自宗的圓義,卻受到天童寺子凝的非議,從此兩者之間就不斷展開論難。子凝的傳記等不詳,但《天童寺志》卷叁,在宋代的世代住持寶堅、懷清、瑞新、普、清簡之後列出子凝,並記錄他與知禮的論爭,以及他的嗣法是崇壽稠禅師等事。
首先將釀起問題的《指要鈔》卷上之要文摘錄于下:
“問:相傳雲:達磨門下叁人得法,而有淺深。尼總持雲:斷煩惱證菩提。師雲:得吾皮。道育雲:迷即煩惱,悟即菩提。師雲:得吾肉。慧可雲:本無煩惱,元是菩提。師雲:得吾髓。今煩惱即菩提等,稍同皮肉之見,那雲圓頓無過?
答:當宗學者,因此語故,迷名失旨。用彼格此,陷墜本宗,良由不窮即字之義故也。應知今家明即,永異諸師。以非二物相合,及非背面相翻,直須當體全是,方名爲即。何者?煩惱生死既是修惡,全體即是性惡法門故,不須斷除及翻轉也。諸家不明性惡,遂須翻惡爲善,斷惡證善故。極頓者,仍雲本無惡,元是善。既不能全惡是惡故,皆即義不成故。”[15]
慧可乃是得到達摩印可的弟子,被後世禅宗奉爲東土二祖。然而在上文之中,四明卻認爲慧可的“本無煩惱、元是菩提”之說,尚昧于天臺宗的理具性惡之旨。禅宗僧人天童山景德寺住持子凝覽四明之《指要鈔》,見此等貶低禅宗祖師的語句,起而與之爭論,乃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子凝在天聖元年(1023)正月十八日送給四明一書,“謂不可以道聽途說將爲正解”,自此之後,“凡往複二十來番,诤之不已。”[16]不過這些往返書函多已逸失,僅在《四明教行錄》卷四中還存有叁往二複的信函。
子凝在其第一封信中,指責《指要鈔》所引的達摩門下叁人得法之事的記載,只不過是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並且對諸師貶低達摩之道的言論進行了批駁。其信略雲:
“今據《祖堂》及《傳燈錄》[17],只雲二祖禮拜依本位而立,未委彼宗複何爲解。今或有師雲:達磨之道,但接下根,未通上智。又雲:悟即心之理,昧心外之法。斯皆以管窺天,將螺酌海者也。……祖師(達磨)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亦方便之一揆耳。”[18]
信的最後奉勸知禮棄“鄙俚之言”,“削傳聞以扶本教”。
針對子凝的诘難,四明于正月二十四日的複信中辯解說,達摩門下叁人得法之事出自圭峰的後集[19],反以爲子凝所引教下法師貶禅門之言,乃是道聽途說,最後希望子凝“開博濟之懷,勿任偏執之情”。信的內容撮略如下:
“此出圭峰後集。裴相國(休)問禅法宗徒源流淺深,禅師因爲答釋,廣敘諸宗直出、傍傳源同派別。首雲達磨直出慧可,傍傳道育及尼總持,乃示叁人見解親疏,故有斯語。此之後集印本現存,南北相傳流行不絕。……況有唐圭峰禅師帝王問道,相國親承,和會諸宗,集成《禅藏》,製《禅源诠都序》兩卷。及茲後集,爲世所貴。何爲鄙俚之談,豈是道聽途說?”[20]
接受了四明的答書,正月二十八日子凝再送上第二封信,信中認爲知禮只知道是出于圭峰答裴休所問,“殊不知知解宗徒,祖師昔記。循其泛說,讵惬通懷?” [21]認爲宗密既非禅的本流,他的說法又怎能作爲立論的根據?信的末尾則希望知禮能“力扶像運,深察源流,無使正法澆漓,人情美順,唯宗高範,是振淳風。” [22]
對此,四明在二月七日的第二書,略雲:
“蓋由不曉斯文出自圭峰後集,只齊曾見非彼所聞,故以長書責無實證。今知所出,合恥鮮聞。如何卻斥圭峰棄乎援據?噫!過而不改斯成過也。……奈以天臺宗教陵遲之際,圭峰後集流行來吳,禅講之徒多所宗尚,鹹雲:達磨印于二祖,本無煩惱,元是菩提,方爲得髓。智者所說,既同道育之解,乃成得肉之言。……遂于《指要》文中對揚厥旨,……人人據圭峰難于本教,豈不依本教而返破之。斯皆扶樹本宗,勉勵初學證悟之際,彼此豈存?前所謂設化之教,大體合然。” [23]
從現存信函的內容看,雙方都明顯地帶有宗派的感情,如四明第一複信即有“無使達摩子孫獨能破立,智者宗裔全廢抑揚”的話。如果說在前面二往一複的信函中,雙方還能心平氣和地進行探討的話,從知禮的第二書和子凝的第叁書開始,則各護本宗而彼此互相攻讦。知禮在第二書中首先發難,信的開頭,譏诮子凝孤陋寡聞,其作爲臺宗僧人多聞的優越感躍然紙上;其後更道出了其《指要鈔》借論慧可等叁人得法之深淺以顯示自宗圓教之義的原委。
子凝很快又于二月十四日送上第叁書,認爲知禮所引叁人得法深淺,既原無此說,就不能逐浪隨流,揚聲遏響;批評知禮所說“設化之道,大體合然”的荒謬;駁斥知禮依本教返破圭峰的不妥。書略曰:
“大凡援引古今,存乎嫆當。彼宗固執,可示斥诃,方謂抑揚昭乎義理。苟弘教者引佛經,不當亦須削之。如是則稱作人師,堪爲教主。後生宗範,千古不逾。所謂學而不思,傳而不習,斯之爲恥。何恥解聞?”[24]
本是二宗的義理之爭,至此大有演成兩宗間意氣之爭的趨勢。這件事情想必在當時造成很大的影響,後來還是四明太守直閣林公出面調停,二人的爭論才算結束。志磐雲:“太守林請師(知禮)融會其說。師(知禮)不得已略易數語。”[25]繼忠的《天童四明往複書後敘》(收于《四明教行錄》卷四)及可度的《十不二門指要鈔詳解》卷一都記載了知禮的新舊兩文,內容如下:
(舊文)此乃又超得髓之說也,可師之見意縱階,此語且未圓。問:今明圓教,豈不論斷惑證理,及翻迷就悟耶?若論者何異持育之解?答:只如可師,豈不斷惑翻迷,豈亦同前二耶?故知凡分漸頓,蓋論能斷能翻之所以爾。[26]
(新改文)然汝所引,達摩印于可師,本無煩惱,元是菩提等。斯乃圭峰異說,致令後人以此爲極,便棄叁道,唯觀真心。若據《祖堂》,自雲二祖禮叁拜,依位而立。豈可言煩惱菩提一無一有耶?故不可以圭峰異說,而格今家妙談爾。[27]
舊文中說,“此(天臺之即義)乃又超得髓之說也,可師之見意縱階,此語且未圓。”是徹頭徹尾的否定。但改了新文之後…
《宋代臺、禅二宗法統說之爭(宋道發)》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