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与伦理建设
方立天
中华佛学学报第12期 (1999.7月出版 )
页411~423
中华佛学研究所发行
--------------------------------------------------------------------------------
页411
提要
本文著重探讨中国佛教与伦理建设的关系,全文分为三部分:首先介绍佛教伦理的基本内容──去恶从善、平等慈悲和自利利他的伦理准则,和五戒、十善、四摄、六度的伦理德目。其次是论述中国佛教伦理的重构,即中国佛教通过删改、比附、衍生和补益的方式,创立了适应古代中国社会、与儒家伦理相融通的独具特色的伦理思想体系,进而认定中国佛教伦理在古代中国的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伦理等建设方面的历史作用,也即发挥了儒家伦理的辅助作用。再次是探索佛教伦理在当代伦理建设中的价值,文章从五个方面──有助于缓解现代文化危机、有助于树立对社会的责任与义务的意识、高僧大德人格的榜样作用、佛教伦理基本准则的价值和佛教基本道德规范的普世意义,充分肯定佛教伦理在当代伦理建设中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1.中国佛教 2.伦理 3.价值 4.慈悲平等 5.孝
页412
中国佛教与伦理建设有什么关系?两者关系如何?这是总结佛教传入中国二千年来的社会历史作用的重大课题,也是当前伦理建设的重大课题。本文拟通过佛教伦理的基本内涵、古代中国佛教伦理的重构,以及佛教伦理在当代伦理建设中的价值三个问题的论述,来简要地说明中国佛教与伦理建设两者的关系。
一、佛教伦理的基本内涵
佛教伦理体系是包含理想、准则、规范以及哲学基础等内部诸要素及其相互作用的系统,含有伦理的准则和规范构成的一定的层次序列。伦理的准则和德目是佛教伦理的基本内容。
(一)伦理准则
佛教伦理准则主要有三项:
一是去恶从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是《法句经》中著名的“七佛通戒偈”。[1] 这一名偈代表了佛教戒律的根本精神,故称“通戒”,历来备受佛教信徒的尊崇。此偈内容有两个层次:第一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要求保持思想清净和行为规范,这是尚有善恶对立的属于世俗层次的伦理。第二是“自净其意”,也就是要求清除内心的无明、烦恼,或者说是从内心去除善恶的相对性,超越善恶的对立,这是超世俗的更高层次的伦理。佛教论述的善恶意义有三个面:其一是道德层面,涉及人们的思想、行为的道德价值判断,这在佛教戒律中有著最充分的体现;二是心性层面,就是众生的本性是善是恶的问题;其三是形而上层面,佛教以出世的解脱境界为善,以世间的无明、烦恼、污染为恶。中国佛学者认为,佛教的伦理及其实践可以用一个“善”字概括之,如北宋高僧契嵩就说:“夫圣人之教,善而已矣。夫圣人之道,正而已矣。其人之正,其事善事之。不必僧不必儒,不必彼不必此,彼此者情也,僧儒者也。”[2] 认为佛教是一种善道,是教人为善,使人成为正人,儒家也是如此,儒佛之道是相通的,僧人、儒者只是形不同而已。
二是平等慈悲。平等是无差别的意思,此指对他人、对其他生物的尊重。慈悲,慈是慈爱众生并给予快乐,悲是悲悯众生并拨除其痛苦,慈悲即是对他人,对其他生物的关怀。中国佛教竭力推崇平等慈悲的伦理思想,宋代僧人清远说:“若论平等,
页413
无过佛法,唯佛法最平等。”[3] 唐代僧人道世说:“菩萨兴行,救济为先;诸佛出世,大悲为本。”[4] 平等慈悲是佛教关于人与人、人与其他生物关系的基本原则,体现了一种博大的爱。这种博爱,不只限于人类,而是涵盖一切生物,又以普渡众生同得解脱为最高目标,应当说,这是一种崇高的伦理思想。
三是自利利他。自利,指对自己有利,是为自己的解脱而精进修行,由此所得善果自得其利。利他,对他人有利,指为救济一切众生而致力行善。自利就是自度,利他就是度他,普渡众生。自利利他就是上求菩萨、下化众生的菩萨道。自利利他的伦理原则是和佛教的“自他不二”的人我一体观密切相关的。大乘佛教认为,自己与他人并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互相融合的,在漫长的轮回转生中,他人常融入自己之中,自己的解脱与他人的解脱是难以分开的。因此,爱护自己,也就爱护他人,度自己,也应度脱他人。个人只有在众生的解脱中才能解脱自己。佛教还讲“自他相换”,即把自己当成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自己固然要成佛,使别人成佛也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大乘佛教还以是否对他人有利作为区分大善大恶的标尺。
(二)伦理德目
佛教的伦理德目即佛教道德规范,其主要内容是五戒、十善、四摄和六度。下面简要地加以评介。
五戒。这是佛教最基本、最重要的戒规,具体指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戒中,首戒是不杀人、不杀鸟兽虫蚁,也还指不乱折草木,就是善待和尊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不杀生戒,不单指戒杀的行为,也指戒持杀生的器具。关于不杀生戒,中国佛教特别强调反对战争和刑杀,[5] 并且提出断肉、吃素、放生的主张。不偷盗是指对他人的东西,即使是一草一木、寸纸尺线,未得物主的允许,决不能擅自取用。不邪淫是指禁止居士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至于出家的僧人则是彻底禁止淫欲,若有犯者,永被逐出佛门。不妄语即是不说谎话。不饮酒是为了保持智慧,利于修行。东晋佛教学者郗超说:“不杀则长寿,不盗则长泰,不淫即清净,不欺即人常敬信,不醉则神理明治。”[6] 强调持五戒对佛教徒增进身心健康和提高道德素质的重大益处。
十善。这是五戒的扩展。去掉五戒中的不饮酒,再增加六条而成十善。十善体现在身、口、意三业中。身业有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口业有四:不妄语、不
页414
两舌(即不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不恶口(不说粗言秽语,不冷嘲热讽,不恶意攻击,不尖刻批评)、不绮语(不花言巧语,不说淫秽话,不唱艳曲情歌)。意业有三:不贪欲(对他人的财物、权位、妻室不起占有的邪念)、不嗔恚(对他人不起愤恨之心)、不邪见(不违背佛教见解)。就十善的基本内容而言,可以说是提倡普遍的社会公德。
四摄和六度。中国汉地流行菩萨戒,十分重视“菩萨行”。四摄和六度是菩萨行的重要内容,是佛教徒对社会应尽的道德义务。四摄是修菩萨行者引导众生修持的四种方法:布施、爱语(用佛教义理为众生说法)、利行(教导众生修持)、同事(深入众生之中,根据众生的不同情况进行教化)。
六度是修习从生死此岸到涅槃彼岸的六条途径和方法:一是布施,以度悭贪;二是持戒,以度毁犯;三是忍辱,对治嗔恚;四是精进,以防懈怠;五是禅定,以避免精神散乱;六是智慧,以度愚痴。以上十项,除禅定和智慧外,其他都具有道德规范的作用。在四摄和六度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布施和忍辱,这两项在大乘佛教修持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反映出佛教对于人际关系的重视和对世俗社会生活的深切关怀。
二、古代中国佛教伦理的重构
长期以来,中国封建社会在经济上是以分散的小农自然经济为基本形态,在政治上是中央高度集权的专制主义国家,在人伦上盛行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突出嫡庶之分和长幼之序为特征的宗法制度。与这种封建社会相适应,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纲常名教,忠孝节义等道德规范,就成为社会的伦理准则或伦理德目。印度佛教伦理反映了印度社会的人际关系,又以超越现实社会、追求生死解脱为目的。这种思想传入中国后,成为对儒家伦理观念、民族心理和民风习俗的巨大挑战,形成中国和印度、世俗和宗教的两种伦理道德思想的尖锐矛盾,尤其是佛教的沙门不敬拜王者和不礼拜父母,与中国封建伦理的矛盾更为严峻。中国佛教究竟是怎样与儒家伦理相协调,重构自身的伦理思想呢?可以说,中国佛教通过删改、比附、衍生和补益的方式,创立了适应中国状况、与儒家伦理相融通的独具特色的伦理思想。
(一)删改
印度佛经传入中国后,需要译成汉文,以广流传。在早期的汉译佛经中,人们就发现了儒家伦理的强烈影响。[7] 也就是在佛教传入中国伊始,在译经中就通过删改
页415
等方法来适应中国人的思考方式,以保持和儒家伦理的一致性。比如,在家庭伦理方面,就双亲和孩子关系而言,印度佛典认为,双亲与孩子的关系是双向的、平等的。孩子应支持双亲,双亲应安慰孩子;双亲应养育、爱护孩子,然后孩子瞻养、尊敬双亲。佛教学者在翻译时,不仅有些话删而不译,而且还增添了体现父母绝对权威的言词,如《养生经》的汉译本就比原本增加“父母所为,恭顺不逆”,“父母正令,不敢违背”等语。[8] 关于夫妻关系,印度佛教主张丈夫支持妻子,妻子安慰丈夫,妻子地位决不低于丈夫,甚至还提倡“丈夫侍候妻子”,而汉译本《六方礼经》则改为“夫视妇”,[9] 《善生经》改为丈夫“怜念妻子”。[10] 淡化了丈夫对妻子的义务,强化了妻子对丈夫的依附性。在社会伦理方面,如男女两性关系可以说是最基本的关系。印度人,包括印度佛教学者在内,常对两性关系作客观的细节描写,如《华严经.入法界品》讲述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中的第二十六参,遇到举世无双的美人波须蜜多,并以她为师,而她对善财说:有人只要拥抱我、亲吻我,就能离欲,提高入定的境地。对此,东晋的佛陀跋陀罗用音译“阿梨宜”(拥抱的意思)和“阿众鞞”(亲吻的意思)来掩盖富有性感的原文。[11]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敦煌写本《诸…
《中国佛教与伦理建设》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