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补足儒学在终极关怀方面的欠缺。而对于佛教,他们指责佛教特别是禅学末流“空谈心性”、“幽眇无当”、“与世无补”,希冀以天主教“实学”乃至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来革除时弊,重振朝纲。不论他们对佛教的理解正确与否,其倡导“实学”、批判“玄虚”的立场,其实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明末佛教丛林“偏虚不实”、不务实修的弊病。
实际上,明末佛教的精英们,在反击天主教辟驳的同时,亦持一种近似于达观的理性态度,希望能藉此刺激佛教内部的觉醒,从而推动其复兴和发展。在这一点上,蕅益与莲池有着明显的共识。蕅益曾以儒士钟始声和禅师际明之双重身份,从儒家和佛教两个不同角度评判天主教。其以钟始声之名,著《天学初征》、《天学再征》,以儒家的立场力图揭示天主教教义的内在逻辑矛盾,以际明禅师之名,则表达了佛教对外教辟佛的超然之态,认为如果藉此外教攻击能促使僧俗警醒,反倒是佛法一大幸事:
若谓彼攻佛教,佛教实非彼所能破。且今时释子,有名无义者多,藉此外难以警悚之,未必非佛法之幸也。刀不磨不利,钟不击不鸣,三武灭僧而佛法益盛,山衲且拭目俟之矣![《辟邪集·际明禅师复柬》,《蕅益大师全集》第六册《灵峰宗论》卷十之四,第1622页]
建立于明成化年间、发展于正德、嘉靖年间的罗教,又称无为教,其以通俗简易语言宣扬的救世理念,吸引了生活在动荡不安之明末社会中的中下层民众,一时于万历朝大行于世,成为明末与白莲教齐名的民间宗教。罗教以“无为”为特征,具有“似佛非佛性”。在教义上,杂糅了佛教禅净思想和道教清净无为思想,虽依附佛教但又对佛教的因果思想加以批判;在修行方法上,宣扬“无修无证”,指斥佛道的修行方法为有为法,虽以禅为依托,但实质上又与佛法的“空有不二”之中道精神相背离;在旨趣上,塑造出一个“真空家乡”,虽仿效净土宗的西方净土,却与净土教义完全不符。罗教的似佛非佛性,对正信不足的佛教徒具有很大的迷惑性,甚至许多僧人都将其视为上乘禅法而转修罗教,这不但淆讹、混滥了佛教的义理,亦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佛教的丛林生活。明末佛教将入佛背佛、扰人正见的罗教定性为外道,莲池、密藏道开禅师等人都对罗教的本质进行了严厉而深刻批判和揭露,以确立佛法正见并提起僧俗对佛法的正信。(详见第六章第二节)
从以上看来,天主教和罗教的流行,虽对明末佛教丛林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同时也为丛林加强自身的反省、为明末佛教的复兴提供了一个历史契机。
四、明末佛教复兴内因——求变之内在动力
佛教在明初还稍有气象,出现了“国初第一禅师”楚石梵琦、“黑衣宰相”道衍禅师等龙象人物,他们在禅、净方面都有很深的理论认识和修行实践。明中叶开始,佛教渐趋衰落,到了明末更是衰败不堪。究其原因,虽有政策方面的负面影响等外在的因素,其决定因素实在于佛教僧团内部之不治。湛然圆澄在《慨古录》中,以古今对比的形式,对明末佛教丛林积弊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讨,并提出解决问题的四项对策[ 即定官制、择住持、考试度、制游行。],成为研究明末佛教的重要资料。大体来看,明末佛教丛林衰微之表征,不出禅学衰微、戒律松弛、伦常无序三个方面。
禅宗以其独特的心性论和直捷简要的修行方式,非常适合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在唐代时得到了全面的兴盛和广泛的传播,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和代表。禅宗与教下依经典文字立义不同,它强调“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即以参禅之法直捷明悟己之真如本性。然而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一些参禅者常常借口“教外别传”轻视经教,由此滋生出狂禅、野狐禅等弊病,此遂成为佛教丛林衰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南宋末年以来,禅学逐渐走向衰微,至明末,禅宗已凋弊至极:以追求心性解脱为宗旨的禅法,已演变为“辄云达磨不立文字,见性则休”[《经教》,《竹窗随笔》,第3695页],自负参禅、不学经教的狂禅,或者是信口乱发“种种无义味语”、“以打人为事”的伪禅。莲池的文集中,即多处描绘了当时模仿语录、乱拈古德机缘等禅法堕落现象:
今人心未妙悟,而资性聪利,辞辩捷给者,窥看诸语录中问答机缘,便能模仿。只贵颠倒异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种种无义味语,信口乱发。诸无识者,莫能较勘,同声赞扬。彼人久假不归,亦谓真得,甚至一棒打杀与狗子喫,这里有祖师么,唤来与我洗脚。此等处亦复无忌惮,往往效颦。吁,妄谈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宗门语不可乱拟》,《竹窗二笔》,第3800页]
但剽窃模拟,直饶日久岁深,口滑舌便,俨然与古人乱真,亦只是剪彩之花,画纸之饼,成得甚么边事。[《看语录须求古人用心处》,《竹窗二笔》,第3801页]
此外,禅宗学人自恃直指单传,喜谈理性,厌说事相,“唯图语句尖新,喜谈即秽即净。”[《弥陀疏钞·答净土四十八问》,第1565页]甚或不学经教,轻视戒律。对于禅风的衰谢,莲池感叹有加:“自拈花悟旨,以至舂米传衣。西域此方,灯灯续照。而黄梅之记曹溪曰,向后佛法由汝大行。乃南岳青原灿为五宗,大盛于唐,继美于宋,逮元尚多其人,而今则残辉欲烬矣。”[《传灯》,《竹窗二笔》,第3886页]禅门颓败、禅法堕落之情形,不唯在莲池、憨山、圆澄等佛门高僧的著述中随处可见,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黄宗羲,对明末禅风的衰颓也多有揭示:“万历以前,宗风衰息。云门,沩仰,法眼皆绝;曹洞之存,密室传帕;临济亦若存若没,什百为偶,甲乙相授,类多堕窳之徒。紫柏、憨山别树法幢,过而唾之。”[《三峰禅师塔铭》,转引自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96,3,第111页]
佛教无量法门,约之即戒定慧三学,三学之中又以戒为根本,所以戒律的存亡关系着佛教的兴衰大事。明代度牒的失控和长期的戒坛不开,致使出家人数剧增。明末丛林出家众来源相当复杂,圆澄说:
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牢狱脱逃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与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衣食所窘而为僧者。或要(应为“妻”——笔者注)为僧而天(应为“夫”——笔者注)戴发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持艺百工,皆有僧在焉。[《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32页]
在社会动荡的年月,寺院成了许多人的避难所,这些为生活所迫而涌入佛门的人,实无多少佛学修养,更谈不上有佛法正信和上求下化的出世追求。僧众的杂滥和素质的低下,使明末丛林戒律的松弛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今时沙门,视丛林为戏场,眇规矩为闲事。乍入乍出,不受约束。其犹如世人拼一死,而刑政无所复施矣。”[《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40页]“如此之辈,既不经于学问,则礼仪廉耻皆不之顾,唯于人前装假善知识,说大妄语。”[《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32页]甚至“僧有饮酒食肉,驰猎於声利之场,而恬然不以为异者”[《云棲本师行略》,第5162页]。既无正信,僧众便不务修本,多营杂术:
今沙门稍才敏,则攻训诂业铅椠如儒生,又上之,则残摭古德之机缘,而逐声响,捕影迹,为明眼者笑。听其音也,超佛祖之先,稽其行也,落凡庸之后,盖末法之弊极矣。[《缁门崇行录序》,第2121页]
僧又有作地理师者,作卜筮师者,作风鉴师者,作医药师者,作女科医药师者,作符水炉火烧炼师者,末法之弊极矣。[《僧务杂术 一》,《竹窗三笔》,第3940页]
更有甚者,不事佛道而转修道教内丹或崇奉罗教。
戒律不振,佛弟子行为无所依从,和合共住的丛林生活荡然无存,“今也末法浇漓,真风坠地,上下之名分混滥,丛林之礼义绝闻。”[《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33页]明末佛教丛林伦常的混乱,集中体现在师徒关系方面。中国自古有尊师重道的传统,在佛教,师长是引导学人走向菩提正道的善知识。“净业三福”是三世诸佛净业正因,其第一福即云:“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可见,恭敬师长、奉事师长有其深刻的内涵所在。对于修学佛法的人来说,奉事师长、报答师恩是做人学佛,乃至出离生死的必要前提。然从《慨古录》中可以看到,明末佛教丛林存在着师徒伦常的危机:“前辈师资之间,亲于父子。今也动辄讥呵,自行不端,学者疑惮。”[《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26页]“今为师徒者,一语呵及,则终身不近矣。”[《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41页]莲池在给朱西宗居士的信中,即叙述了一件其徒为名闻利养而不敬师父的事情:
某学未充,德未修,急欲为法师,不肖好心曲成之,留之本山讲经,欲使且讲习,兼修德行。彼薄视之,径与同志者谋,自于彼处忽尔开讲,击梆募缘,又扬言不肖亲在彼讲,不得已往呵之,彼发恶心云云。闻者不平,群起而置之官,实非不肖意,方力为之救解,而彼党及不知其详者谣言百出,此谤之所由来也。不肖因叹平生百事九十九回忍辱,一事不忍便成烦恼,亦以一时执著师当训徒,不奈顽悖。思为缁门一整清规,而五浊恶世真不可为,如不肖者,可谓不度而无惭矣。[《与嘉兴朱西宗居士广振》,《遗稿》卷二,第4597页]
明末佛教丛林不仅存在徒弟不敬师长的现象,甚至出现徒弟报复师长的不正常事件,“或师范诫训过严,或道友议论不合,便欲杀身以报之也。或造揭贴,或捏匿名,遍递缙绅檀越,诱彼不生敬信,破灭三宝。”[《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
《莲池大师思想研究(刘红梅)》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