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的特色——禅与禅宗
释圣严
提 要:
中国佛教的特色,是在于把传自印度的佛教的基本精神,融会了中国的儒家的伦理思想及道家的放任自然,所以用清规来替代戒律,以适应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以重视智慧的开发替代印度的禅观,来诱导道家的放任自然。因此,既不会因持戒而成桎梏的宗教工具,也不会因了活泼而成浪漫的放任主义者。中国的禅者,虽不受传统形式的束缚,在自在活泼的生活中,表现出精进清净的修道精神,此也实即是释尊化世 本怀。
一、甚么是中国佛教
众所周知,佛教并不是被限定于某一个特定的民族或国家的宗教,现在传播于世界各地的佛教,都是发源于二千五百年前的印度,并且经过了长时间向各地的流传(注1)。 在这期间,由于要和各个民族国家所原有的文化背景相接触,进而为了适应各种不同民族与文化的需要,以致于使得佛教沾上了各种的特质色彩。然而就佛教的基本原则来说,例如因缘论及因果律的观念(注2), 均普遍受到各地佛教徒的坚持,从因缘所生法的观点,便能使人舍去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念;从因果报应的观点,更能使人肯定道德生活的重要性。倘若放弃了这些原则,它就不是佛教。
所谓中国佛教,它是依据印度佛教的原则或释迦牟尼佛的根本精神,再加上了中国本土儒、道两家文化的若干成份,变成了普遍受到中国人所乐意接受的佛教。
不过,从佛教初传中国,再等到中国本土佛教的形成,已经经过了三百五十年左右的孕育时代。所以初期的中国佛教,与来自西域或印度本土的佛教,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例如像佛图澄(二三二~三四八)及鸠摩罗什(三四四~四一三)等高僧到达中国,不仅接引而且造就了许多杰出的中国佛教传法人材与高僧,例如道安(三一四~三八五),慧远(三三四~四一六),道生(三六九?~四三四),僧肇(三八四~四一四)等人的出现,始为佛教开拓了中国化的局面。也就是说,在此时期之前,中国人仅忙于接受从西域或印度翻译过来的佛教文化,经过三百多年的学习与研究,尤其在与中国儒家及道家的固有文化不断的竞争与比较之后(注3),这些杰出的佛教高僧们,便大胆地面对佛教的教义,作了重新的评估,并给予崭新的解释。魏晋时代的格义之学,便是一种实例(注4)。所谓中国化的佛教,也就从此诞生。
当然,中国为吸收印度佛教所作的翻译工作,是从第二世纪开始直到十一世纪时,历经约千年之间(注5),一方面将佛教变成中国化。这种工作一直做到第八世纪时,便有了很大的成就,甚至达到圆熟阶段(注6)。同时也在陆续地将发生于印度当时的各种佛教典籍,翻译成中国语文(注7)。
有关中国化的佛教,可以列举者有净土、天台、华严、禅宗,尤其从宋朝以后的净土与华严,事实上已和禅宗合流(注8),天台宗也没有特定的教团(注9)。大致上不论任何一派的僧侣,都得遵照佛陀所制订的戒律如法奉行,直到百丈怀海(七二○~八一四)时代,禅僧也多住在律寺(注10)。不过,他们可以自由选择适宜他们自己所修行的方法和经论。对于禅僧自成一个教团的情况,那是从百丈怀海树立了禅宗生活规范的丛林清规之后(注11)。
百丈怀海大师的丛林制度建立之后,佛教的中国化,才算圆满成熟。可是,从对教义的自由发挥,到僧侣生活方式的大胆改革,已经经过了四百年的时间,在这期间经过许多高僧大德善知识的努力,而最后的集大成者,却是禅宗的人物。然而在禅宗大成就的四百年前,道生法师就已经主张顿悟成佛及众生皆有佛性,结果被当时的众僧认为是邪说,而遭受驱逐的命运(注12),那时距离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到中国(注13),尚早了一百年。四百年之后,怀海创立从事农耕生产的生活方式时,也被时人骂为破戒比丘(注14)。对于这两个突破传统旧观念的例子,正代表了佛教中国化的特色,禅宗的人物可谓为是集结佛教中国化的大成,所以禅宗也就代表了超越性的中国佛教。
二、禅观的佛教
禅,日语发音为zen,中文发音是ch”an, 印度俗语为jhana ,雅语为dhyana。从修行禅的行为来说,可译其义为静虑,从禅的实体来说,可译其义为定,从修行禅的结果来说,可译其义为功德丛林。
禅乃中国通用的名词,是梵语禅那的简称,在印度多叫做瑜伽(coma),禅那的语根是由思维或静虑而来,是用来统一身心的修行方法。在印度思想史上的使用法颇不一致,佛教的密宗,即将修行的方法,称为瑜伽(注15)。佛教的唯识学派,也以瑜伽为名(注16)。它的意思是“相应”,即是用数息观等方法,把散乱的心念收摄,集中一境,专念一物,使心与正理等相应。从佛教立场看它,它就是舍摩他(止)及钵舍那(观),佛教以外产生于印度的宗教中,即有一派被称为瑜伽派(注17),然其内容及观法的对象,显然不同于佛教。总之,瑜伽是人们透过静坐修禅观的方法,得到三昧,显露与自性相应,或外道之神与我相应冥合的宗教经验及其过程,即为禅定。
佛陀出现人间的目的,是在帮助人阐发本自具足的自性或佛性。佛陀在杂阿含经中对于禅观方法的修行指导均有广泛的说明,这便是构成原始佛教经典的主因。
自佛教初传中国,以迄佛教成为纯中国化的事物,佛教徒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外乎对于三藏十二部圣典的修行方法的传译、学习和发挥。这些修行方法,可以归纳为“禅数”、“禅观”、“止观”、“念佛”等方法,这只是针对众生不同种类的根机,其作用都是相同的。
佛教的修行方法,是戒、定、慧三无漏学,其重心是著重在禅定的修持法门,从受持五戒(不杀、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为修习禅定的基础,修行禅定的结果,便能阐发本自的智慧。唯有智慧才能了断烦恼,所以禅定是休止烦恼的途径,而戒律能预防烦恼的发生。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戒是修行的基础,慧是修行的结果,而禅定才是修行的重心,所以天台宗的集大成者智 大师,将修习止观,称为“正修行”。在正修之前的预备工作有二十五项,称为二十五方便(注18)。可见,从佛教的化世功用来看,除了禅观,就没有佛教。
三、禅观在中国的变迁
禅在印度、在中国,都是佛教徒们所共同修行的法门,虽然在梁代慧皎(四九七~五五四)的高僧传中,记载有共计二百五十七篇传记,但是在其中也仅举出二十一位僧侣是修习禅观之人,不过,这并不表示修习禅观的人太少,而是仅仅为了说明修习禅观而不兼宏教义和翻译经典者的人数并不多。到了唐代道宣律师(五六九~六六七)的续高僧传中,修习禅观的人数却急速增加,而有一百十九人。这两种高僧传对于禅僧的类别与标准,也显然不同,前者认为中国初期的禅僧,是和印度佛教的头陀行或苦行者相同,他们依法修行,隐于岩谷,林间,常与泉石草木为伍,他们能够摈除鬼魅,役使猛虎(注19)。可是自第六世纪中叶(梁代)以后,对于禅僧的类别与标准,便大异其趣。例如开创天台宗的慧思(五一五~五七七)、智 (五三八~五九七)、灌顶(五六一~六三二),自祖至孙三代,均被道宣律师收入禅僧之列。在这时期对禅者的定义,是除了对于教义的研究与发扬之外,尤其对于禅定的修行与宏扬,具有很大的贡献者。但是在当时,尚未听说有禅宗的名称。至于将修行禅定的人们,立为一个宗派,而称为禅宗,乃是第十世纪(宋初或稍前)时才开始的事(注20)。
若从禅的修行结果来考察,从印度传到中国的初期禅法,是主张渐修和渐悟的,认为由于修行者的功力是有强弱,时间有长短,所悟的自性空理,必然也有深浅的不同。故有小乘的声闻缘觉、和大乘的菩萨等三种等级的分别。这与印度佛教所持的态度是一样的。
到了第五世纪,道生法师出世,依据他自己的修证经验,便大胆地提出了“顿悟”成佛的主张,他以为修行的入门处,固然可有三种等级之分,可是当他们亲证法性理体的本然自性时,其所体验到的自性,与佛所体验的,乃是完全相同的。这种思想论点的产生,在中国本身,正因为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早已有儒家及道家的文化背景。依据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对道生顿悟思想的评介时说,他以为印度佛教是讲求实证,可是却仅止于渐悟,中国儒家的孔子虽说了一极顿入的道理,却不能做到亲切地实证。道生则取其两者之长而舍两者之短。渐次的精进而到豁然大悟时,那就会“纷累尽矣”。此与后世的禅宗所说的“参学事毕”的见解,是颇为类似。只是在道生之前,已有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主张七住位上顿悟之说,道安也有渐修顿悟之说,但是均未达到大顿悟的说法。不过这对道生来说,应当具有启示作用。支遁原本是一位研究老庄的专家,并且曾经用老庄的思想来注解佛教的般若空义。道安也曾在其著作中,引用老子的语句,这是受到当时格义风尚的影响。可见,虽在楞伽经中已有“顿现”之说,不过像道生那样的大顿悟(注21),应该是受了中国儒家及道家的影响,也可以说,透过中国传统的固有思想,才将佛教的思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再从禅的修行方法考察。我们知道,佛教的宗旨,是教导人们透过修行而获得解脱的方法,修行要从日常的道德生活如基本五戒著手。受持五戒,固然是为了避免造作更多的恶因,以减少将来接受恶果报应的可能性,但是也正是为了修习禅定的先决条件,持戒是禅定的基础工夫。戒、定、慧的三学之间,经常保有连锁形态,是无法加以分割,也可以说是缺一不可的。
诚如前面所说,禅是修行方法的重心,禅的异名也有好几个。在佛教初传中国的时期,甚至到禅宗最初的几代的祖师之间,都将它称之为禅观,尤其更侧重于观法,这都是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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